第六章 逝似流水的人生(下)

在學校的日子份外安寧。室友還沒回來,她一個人住著寢室,上午翻譯資料,下午抱著靠枕曬太陽喝花茶。看了看學校發的校歷,才發現過幾天就是情人節。其實它年年都在那裡,卻未必人人都擁有幸福去渡過這樣的節日。那樣的幸運,對悠悠來說,也只有過一次。

悠悠和導師約了早上十點,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是剛剛簽完意見的碩士論文。厚厚一疊,當初剛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畢業論文的字數嚇到,原來一點一點的,也把全文寫了出來。老師的評價不錯,她的腳步輕快,天氣的過渡階段特別的短,轉眼似乎在冰雪之後就是初春。

早上的陽光讓整個校園褪去了冬日的衰敗,昨晚的春雨過後,空氣清明得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辦公樓下來就是學校的小廣場,常常是最熱鬧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隱在寬闊馬路深處的清新綠色。

總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直到師妹的電話打來,悠悠才開始哀嘆自己真是老了,記憶力退化得不成樣子。幸好上午發往本科校區的最後一班車還差幾分鐘,於是匆匆忙忙的擠上去,乏力的只想睡覺。

她讀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個研究生對應一個新生寢室。說得好聽就是小輔導員,其實不過就是做個樣子,搞個形式。只有悠悠和四個小師妹打成一片,時不時請她們吃個飯,把姐妹情誼保持到了現在。

臨近畢業的時候,四個小女生說什麼也要請她回原來的校區吃飯,她也欣然答應,太久沒有回去新校區,其實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緒滑過。於是去了熟悉的餐廳吃飯,有兩個師妹還把男朋友一併帶了出來,熱熱鬧鬧的一群年輕人,讓人覺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歡的,吃得很飽。其實學生都是這樣,不把一桌的菜吃得乾乾淨淨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師妹邊吃邊問她:「師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悠悠搖頭:「沒有。」手邊是很粗劣的茶水,她驀地抬眼,正對陽光,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手一抖,熱茶就濺出了幾滴。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他身邊的男子,亞麻色的長褲,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著口袋,微微仰著頭。那樣有些漫不經心卻挺拔的身姿,卻在記憶深處獨一無二的跳動著。

兩人一道走進了飯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頭,一個師妹看到那個男生,歡快的叫了一聲:「林國強!」

躲閃不及,施悠悠覺得心跳停了兩秒,然後見到靳知遠的目光一點點的抬起來,望向這邊。深邃而平靜,沒有偶遇的訝異,有她熟悉的溫柔繾綣,微不可見的向她輕輕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頭的一刻,林國強已經走過來,隔斷了兩人的視線。

他禮貌的給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師姐。」又招呼了幾句,轉身回去了。幾個師妹等她走了,嘰嘰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帥哥師弟啊。」

兩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這邊吃完的時候,幾個師妹爭著去買單。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遠站在自己身邊,俯身望著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複雜,只是眼神閃亮,從開著的窗戶中透進的清風靜謐,時光安寧。

她就和師妹們告別,才一分開,就收到簡訊:

「師姐,那個男的是誰啊?好帥啊!你要抓住機會。」

邏輯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亂,說的話也讓人覺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遠等了一會,才拍拍林國強的肩膀,介紹給她認識。男生還很青澀,靦腆的沖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說話。而靳知遠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綠的新鮮氣息:「這是施悠悠,師姐,研三。」他揚眉沖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為這個校園的緣故呢?悠悠覺得自己久違了他這樣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幾次偷偷沖著這樣的背影流口水,一邊教訓曾天洋說:「看看人家,那才叫氣質啊!」

其實靳知遠一路上還是電話不斷,他便放慢了腳步,走在兩人後面。她的背影還是纖細,肩膀有些抖動,在對著師弟說笑。這樣的相逢,靳知遠覺得拋開了一切負擔,純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過的日子裡,難得浮生輕鬆。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幫我家,後來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資助我。我本來說要貸款上大學,後來哥哥說讓我暑假去他公司幫忙,就當自己打工掙錢……」說到靳知遠的時候,悠悠看得出來,男生對他一臉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聽著,不自覺的微笑: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各種意外。她以為他最是燦爛的時候,他的世界其實一片烏黑;而她的想像中,經歷過那些之後,他的人生該當晦暗了,其實他一如往常的做著該做的事,舉重若輕。

Z大人習慣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區稱為新校區,彷彿那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校區明明造了那麼多年,承載起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回憶,多少悲歡離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個「新」字上沉浮著,再被淹沒。靳知遠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馬尾輕輕擦過了肩頭,活潑動人。

如今原料價格猛漲,連帶他們拿到的出廠價也一再飆升。這個星期靳知遠不知道接了多少電話。可是這樣一刻,多麼難得,他索性將手機關機,心底一陣輕鬆。

不遠處是一幢小且舊的灰色樓房,就在操場邊。如今已經廢棄,不知道做什麼用了。悠悠正在對林國強說著話:「你看,我在這裡讀本科的時候圖書館還沒造好。這才是我們的圖書館。」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轉向了圖書館下邊的操場,還是有男生在踢球,學校建設的越來越好,連以往塵土飛揚的小操場竟然也鋪成了塑膠跑道,草坪上黃青相接,幾個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過來,還帶著勁風,打旋著飛來。力道很大,悠悠還沒看清楚,球卻已經在靳知遠腳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頑意,輕輕顛了顛,足球划出的弧線柔和,精準無誤的落進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頭噼里啪啦的響起了掌聲,還有口哨聲,其實他們站的地方離球門很遠,要做到這樣的精準,幾乎就是一個定位球。靳知遠又在原地站了一會,聽見悠悠問他:「怎麼?球技還沒荒廢呢?」

他怎麼會忘記,其實悠悠也是球迷,那時候他常常聽她和曾天洋爭執得面紅耳赤。最後拉著他過來評理。悠悠有時候愛強詞奪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說得有道理,偏偏最後總是模稜兩可的暗中幫她。好幾次急得曾天洋跳腳:「靳知遠,你還有沒有原則啊?這都不算越位乾脆把用手把球扔進球門得了!」而她還老不服輸,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後氣憤的一甩頭,拉著他就走。

林國強也拍了拍手:「哇,這一腳真帥。」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隊呆過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們是那時候認識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目光還遠遠的望向在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邊,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話:「她是我師妹。」

林國強臨時被院里抓去開會,他們都是過來人,倒無所謂,就讓他回去開會。就剩下兩個人,恰好走過窗下,她抬頭看看窗口,清楚的見到屋子裡有封塵已久的書架,於是駭然而笑:「呀,這裡看上去離窗子很近啊?」

靳知遠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問她:「你以為呢?我好幾次在校隊訓練都可以從操場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輕輕「哦」了一聲,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約只有女孩子才會將心思百轉纏繞,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她想了想,問他:「靳老闆,你還挺有愛心。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國強的爸爸原來是我爸公司的職工,後來工傷癱瘓的。我爸從他初中開始一直資助他。現在我還有能力,就繼續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著:「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實她該問問他的傷好了沒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沒有。可是話在嘴邊沉吟了半天,卻總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時候,每個晚上都在撥弄自己的手機,編了一條又一條的簡訊,可是總是不敢按發送鍵。她她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東西比疼痛和傷口更加可怕。這些話不用對他說,她隱隱有感覺,其實靳知遠也一樣清楚那種疼痛,甚至體會比自己還深。

學校沒有多大變化,連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裡,照常營業。他去買了水出來,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望過去只覺得人頭攢動,鋪天蓋地的喧囂和熱鬧如潮水般將兩人慢慢浸沒。

他將瓶蓋擰開,愕然,順手將水遞給她。那些相處的小細節,正一絲絲的收攏在悠悠的腦海里,比如這樣,她向來手勁小,擰半天也開不了。於是靳知遠總是一條龍服務。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揚:「再坐坐就走,這樣很難得。」語氣中不經意帶了滿足,褪去了深沉和偽裝,彷彿初識的時候。那時候他微微俯身,遞給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時候反而是靳知遠在說。

新年的那幾天,靳知遠大半的精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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