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逝似流水的人生(中)

過兩天就要離開這裡,可以回家過年。悠悠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嘆氣,這個房間不過兩天沒打掃,就有了塵埃的氣息。她開窗透氣,燒水,撥電話給維儀,安靜的坐著,等待。剛才還接到了靳維儀的電話。靳知遠有這樣好的一個姐姐,溫柔耐心,聽說她後天就走,猶豫了一會,語氣很舒緩:「那麼,你今晚有空么?我能不能來看看你?」

她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報了自己的地址。

維儀來得很快,片刻已聽見車子在樓下的聲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樓道響起。悠悠去開門, 維儀氣息間還有些倉促,見到她,似乎輕輕鬆了一口氣,微笑:「大雪天過來,路上有點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維儀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不用。我不是來喝茶的。」她微微搖頭,她一身黑衣,越發顯得面色蒼白,宛轉目光如同清水,清涼如月,卻分明不皎潔,隱隱有著暗色。

「知遠來找過你,是不是?」她微一猶豫,索性直接開口詢問。

悠悠沒有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點頭:「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馬上就回去了,如果這些天讓你們覺得不方便了,真是對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來找你的意思。」維儀的聲音忽然透著疲倦,「知遠他……」似乎拿捏不好什麼詞,她很慢很慢的說,「他一定不會告訴你這些。可是我想讓你知道。」

維儀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又穩了穩情緒,這才說:「我爸爸去世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悠悠點頭,她怎麼能忘記對自己來說刻骨銘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紗,晦暗的神色,決絕的語氣,很長時間裡,都是自己的噩夢。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維儀淺淺笑了笑,似乎說不出的譏諷,「說得難聽點,並不是善終。」

「他被人報復,在家裡被人開了兩槍。然後那個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槍自殺。」隔了那麼多年,回憶起往事,維儀的眼神還是在顫抖,「當時我媽和單位的人一起去旅遊了,知遠先回家,看到那個場面……」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還是輕輕捂住了嘴巴,一時間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維儀只是定了定神,明明過了那麼久,那些場景一點點的說出來,卻還是讓她覺得困難,難到忍不住想放棄。

「我爸是搶救無效,立刻去世了。兇手卻還在醫院搶救了兩天。」維儀嘆了口氣,「後來知遠才告訴我,那天上午我爸還給他電話,說是他找了那幾個出事的人談話,弄清了來龍去脈,公司的事情全都解決了。結果,下午剛巧他回家,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樣。」

其實她並沒有看到最殘酷的場面。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車回來,趕到醫院的時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顏色,冰涼的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裡卻只有弟弟的黑衣。這個世界,原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擔當。

他握著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層,安靜的告訴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幫著換的。」安靜到讓維儀覺得害怕,她想起父親在的時候總是總誇她:「我這個女兒啊,性格像我,什麼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時此刻,卻只是模糊的意識到,父親說錯了。自己這時候,竟然慌亂勝似了悲哀。而弟弟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自己的腦海中,一句句的讓她覺得條理明晰。

他說:「姐,媽後天回來,家裡太亂,我不想讓她回家。」

他說:「姐,我想勸媽搬去寧遠,我怕她的身體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慮好了,有條不紊,還要再來安慰自己。後來自己回想起來,有些心疼,還有些汗顏,那時候,畢竟他還這麼小。

他們刻意瞞著母親,只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醫院接待那些來弔唁的人們,而靳知遠很少過來,後來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後第一次回家。已經取證完畢的家裡,一如她最後一次離開的那樣,只是有刺鼻的清洗劑的味道。靳知遠修長的身影坐在沙發一側,目光垂下。

她順著目光往下看,沙發角有數處淡淡的褐色痕迹,她的心猛然抽搐起來,就像被什麼緊緊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遠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動,眼眸黑色似墨,終於站起來:「別讓媽住家裡。」

母親到底還是在醫院哭暈了過去,反反覆復只是說:「我要給志國換那條他最喜歡的領帶。」連她都手足無措,只有靳知遠將母親抱在懷裡,柔聲說:「媽,家裡太亂。我去幫你拿來。」

那天晚上,暮春的氣息,草長鶯飛的時節,唯有醫院的太平間里,滲著寒冷。靳知遠站在大門口,對姐姐說:「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漬……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維儀淚如雨下,淚水流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努力的張開眼睛,卻看見弟弟安靜的站著,抱住自己,冷靜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

守夜的後半夜裡,靳知遠蜷在了長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著他,鼻樑挺拔,眉目俊然,卻莫名透著鬱結。也不過數日之間,她已經再也尋不回以前那個如利劍般鋒銳的弟弟了。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可是他卻倦得聽不見了,維儀輕輕湊過去,顯示的名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終於還是沒有,只是放回他身邊。她靠著牆,淡淡的想:該醒的時候,他總會醒的。

後來他說:「姐,我要轉學。大四應該沒什麼事,可以多陪陪媽。」

自己一口否決:「不行,要陪也是我來陪著,你就安心讀完書。」又問他:「GRE的成績出來沒有?」

他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我不出國。」

她早該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會是以前那樣,出身良好,驕傲而優秀,坦途無數,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只給自己選了一條路。

那些回憶如漲潮一刻的浪濤,沒頂而來,淹得自己喘不過氣。維儀緩了緩情緒,才繼續說:「我爸去世的情況,全被壓了下來。公司給隆重的開了追悼大會,你不知道,那個追悼會有多隆重,車子都要把他們公司的兩個停車場擠滿了。知遠沒有去,他說爸爸死的冤枉,可是有什麼辦法?連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說無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專案組撤回,什麼都結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謂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涼。再也不會回來看你一眼。他們唯一辦得爽快的,就是幫我媽轉組織關係和幫知遠轉學。巴不得第二天我們一家就搬走。走的時候,滿城風雨。這種事怎麼壓得下來?不過傳到後來,已經很不靠譜了。我爸連最後一點好名聲都沒留下。」維儀的語調已經近乎慘白,過了那麼久,這樣的回憶,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沒有開空調,窗子里不斷滲進涼風,說不清是風涼,還是悠悠手中握的那雙手更涼。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轉身,只對她說:「悠悠,我們不合適。」後來她對著他痛快的發泄,她恨他一直騙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現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適」是什麼意思。

她對他說:「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

原來,他哪裡有驕傲可言?他僅剩的驕傲,只是沉默的一個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樣暗不可及,他乾淨利落的讓她放手,卻始終不願意伸手將她一起拖進來。

悠悠沒有看她,屏住了呼吸,聽到維儀一點點的說接下來的事情。

「悠悠,你們不在一起沒關係,可你不要恨他。知遠,他過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歡說這些……」維儀忽然說不下去了,最後,只是喃喃的說:「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樣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輕聲問維儀:「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隱去情緒,低低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他不願意告訴我?」細微小小的情緒波動,卻又翻滾著微妙的期待。

維儀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只是微笑:「你還不了解他么?他那樣的性格,讓他說出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著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只想給別人最好的,從來不願意別人為他難過。」

「知遠一直是個好孩子啊。那時候他的公司剛成立,有一陣資金很緊,我媽又病了,我們商量好,把幾套空著的房子和我的車都賣了。他和我爭了很久,車子是我爸送我的禮物,他就是犟著不肯賣。後來我偷偷賣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說話……」

悠悠已經怔怔的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只聽見屋外汽車開過的聲音。

她想,她再也沒有什麼疑問了。維儀走得時候,悠悠站在門口,終於忍不住問她:「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維儀的動作一點沒有停下,她只是回身,微笑看著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緊,「知遠是錯了,可是他在最狼狽的時候,他不過就是不願意讓你看見。」

最後的語調隱隱帶了祈求:「如果想見知遠,就再去見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脫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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