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逝似流水的人生(上)

寧遠是專門加工生產電機的各色大小企業的集中地。靳知遠畢業那一年,尚只有兩三個人的小小貿易公司,幾年間國外的訂單紛至杳來,轉瞬間公司也滾雪球般漲大。

今天請客的是寧遠最大的電機公司的吳總,酒過半旬,吳總敬了靳知遠一杯,笑:「小靳啊,咱們也不說見外的話。印度的那張訂單,你到底是要給哪家?」

靳知遠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報價太低,我怕吳總不願意做。」話里留了餘地,倒叫吳總眼睛一亮,笑眯眯的說:「哪能?合作這麼久了,咱們還見外么?要不你先把報價傳過來我看看?」

這張訂單捏在手裡,靳知遠已經推了數個企業的接洽意向——那個數目,足以用以敲開小半個印度冰箱市場的大門,他安然坐著,並不急著快速出手。

倒是吳總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吃驚,他的公司新遷了廠址,擴充了好幾條流水線,倒是問靳知遠有沒有興趣投資一些,又有些為難的樣子:「最近資金有點緊,你也知道現在做電動機的,都是穩賺不賠,這把你放進來,絕對虧不了。」

話很實在,確實沒有騙他,可是靳知遠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後很多的訂單自然會自動送到廠里,而價格方面,他也不能壓得太低。倒真是一舉兩得——靳知遠點了點頭:「哪天吳總帶我去新廠房看看吧?」

吳總大喜,連連舉杯:「沒問題,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驅車去了市郊還在建的工廠,幾個生產車間極大,工人們正在一點點的安裝流水線——吳總親自陪著,有些得意的介紹:「這條是專門給自動洗衣機的電動機的,馬上就能投產。」他又指著窗外才起了兩層的樓:「那是行政樓,馬上也要完工了。」

機器轟鳴,塑料味道刺鼻,女工們坐著組裝零件,吳總匆忙走到遠處接了個電話,笑著回來對靳知遠說:「我兒子,有事來找我。一起吃個飯吧?」

正午的時間,他們先到了職工食堂,也是極大的一個餐廳,女工們分班下來吃飯,將四條長長的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已經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間隔間出來,吳總和靳知遠先坐下,食堂的職工泡了兩杯茶上來,吳總不是抬頭看看門外,嘆氣說:「我這個兒子啊,好好一個廠子不願意接手,偏偏自己就愛搞科研。」又笑:「我兒子也就和你一個年紀,要是能像你一樣,我可真的樂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話里卻滿是志得意滿,對兒子也是滿意至極。靳知遠一時間有些感慨,連接話都忘了。說著已經有人從門外進來了。

極冷的天氣,來人只穿了一件厚絨T恤和牛仔褲,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爸,這個地址真難找。」

吳總一把拉過兒子,斥道:「這麼冷的天,穿這麼少,你的大衣呢?」又對著靳知遠介紹:「我兒子,吳宸。」

靳知遠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會。靳知遠。」

吳總還想留兒子吃飯,吳宸晃了晃手裡的鑰匙,搖頭:「我就來拿個鑰匙。約了人,先走了。」又對靳知遠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走。

吳總在耳邊嘆氣說了句:「唉,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愛回家,和爸媽說上半句話像是要了命一樣。」雖說是生意人,可到底還是年紀大了,眼見靳知遠和兒子一般年紀,吳總又問:「小靳啊,找對象了沒?」

靳知遠一怔,笑了笑,沒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時候,助理推門進來問:「這一季培訓時間就定在每周四晚上?」

他點了點頭:「你安排就好了。」

「是這樣,前一季的培訓員工普遍反映說效果不好,培訓師光顧著講笑話了。現在有個新的培訓機構接洽上我們,那個機構在外地的評價都很好,是不是這次換一家?」

靳知遠筆下不停,簡單的說:「可以。」

培訓是在最大的會議室進行。

靳知遠和小陳經過會議室,門掩著,卻傳來了調試話筒的聲音,輕輕的一聲女聲「喂」,又有輕拍話筒的聲音,那個聲音微微偏離了話筒,對旁人說了句「謝謝」。靳知遠忽然停下腳步,恰好是走到門縫隙處,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驀然握緊,卻生生的扭過已經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會,似乎不經意的問道:「小陳,哪裡請的培訓師?」

還未等到回答,他卻加快了腳步,忽然有些心煩意亂,眉間便皺起了輕痕。

小陳答了一句什麼自己竟似完全沒有聽清,靳知遠卻懶得再問第二次,徑直往電梯走去。小陳卻在後門處停了腳步:「要不要進去看看?順便看看出勤情況?」

他的語氣淡淡的滑過:「有什麼好看的?和獎金掛鉤,通知里說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過了電梯的按鈕,觸手冰涼,他微微一顫,修長的手指停頓著摩挲,到底還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電梯疾速的下滑,再叮的一聲打開,蘇漾見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著迎上去,低聲問他:「去哪裡吃飯?」

他沉默,卻立在原地,望向小陳:「下午那份報價單你給我了么?」

小陳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辦公桌上了。」

靳知遠輕輕抽出手,微笑著拍了拍蘇漾的肩,只說:「對不起,讓小陳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報表看完。」

他沒有再停留,轉身去摁電梯。微揚著頭看數字一個個的跳躍,電梯很快下來,闔上門的那一刻,蘇漾看著那個修長人影慢慢的被金屬門遮住,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一步。

他對著她的氣息,忽然又變得那樣疏離漠然,是極致禮貌的陌生。蘇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電梯已經跳到了那一層,終於不再變換。

電梯里的男子,有著沉靜如古譚的眸色,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懷疑,那微皺的眉峰,是不是永無釋然的一日。

他快步經過會議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聽不到一絲一毫外泄的聲音。

靳知遠點了煙,辦公室只開了一扇窗,有氣流輕輕的灌進黑暗中。這些年過去了,他也不過這樣過來,只是倦怠得再去尋找。連他自己都忘了,透過麥克風、又輾轉的從門隙間傳來的那個聲音,他並不需要辨別,卻像自己靈魂般熟悉。

直到聽到門外一片匆忙的腳步聲、喧雜聲。

他又稍等了一會,微微推開門,斜斜望去,那個背影,恰好從會議室的前門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經差不多了,空曠的走廊上只余了她一個人。她站在窗前打了個電話,然後側過身子,半倚著牆,並不急著下樓。

其實隔了足足有大半個走廊,她慢慢的轉身,清晰可見的只有側影單薄。她不過站了片刻,而那雙隱在暗色的眼睛,卻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終於走向電梯,靳知遠推開門,極緩極緩的隨著她的步子,站在轉角處,看著電梯門合上。

她全然沒見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電梯里,一牆之隔,數秒之差,開門那一刻,到底趕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輕盈,極快活的和門口的一個男子打了招呼,笑著一起離去。

回家時伸手把玄關的燈打開,已經很晚,往常這個時候母親早就睡下了,此時倒見到靳維儀陪著母親在看電視,雍容富泰的女子著了旗袍,坐著淡淡清唱評彈。兩人都回頭看他,靳維儀打著哈欠站起來:「我去睡了,知遠,要不你陪媽媽坐一會?」

以前母親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從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獨自一人呆著。靳志國剛剛去世的那幾天,她整夜整夜的對著丈夫的相片,一句話都不說。她老家是在寧遠,後來隨著靳志國工作調動,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遠要上學,靳維儀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還有一個妹妹,平時也能搭伴……靳知遠想起那段時間,微微側頭去看母親,嘴角輕輕一沉,有一閃而逝的灰暗色調。

金方郁關了電視,又看了看掛鐘,愛憐的拍拍兒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點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兒子太累罷了,她哪裡睡得著?留下靳知遠一人坐在客廳,父親的遺像,方方正正的掛著,下面照例有母親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輕的時候,濃眉英挺,略微側臉。其實靳知遠長得很像父親,只是一雙眼睛不像,以前常當著靳志國的面誇他:「老靳,你兒子長得比你帥啊,眼睛長得好。」可現在,愈發的像,尤其是嚴肅的時候,連眉間的紋路都像。淡淡的燈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蒼涼的滲到人心最遠的地方。

靳維儀半夜出來倒水喝,隱約可見的人影靜靜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似乎時間都靜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記得,她的弟弟,轉學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靜靜的一個人這樣坐著,而暗色的鴻溝將他和這個世界劃開。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遠身邊,伸手推他:「夢遊啊?」明知他沒有,襯衣都沒換下。然而猝不及防的,她聽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聲音說:「我見到她了。」

那個小女生,她只見過幾面,那時候還帶了牙套,卻笑得毫不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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