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心理援助

第二天起床之後,簡單的用涼水洗漱一下,夏繪溪走去敲蘇如昊的門。

手指還沒敲上去,卻發現門只是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他的房間大開著窗,甫一進去就覺得涼,彷彿有寒氣將五臟六腑都凍住了。而蘇如昊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大約在欣賞正對著的山景。

遠處的修竹經秋雨一洗,不顯衰敗,倒愈發的綠瑩瑩起來,襯著寶石藍色澤的天空,彷彿將視線洗得清清爽爽,喉間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間只叫人覺得涼爽。

南方山水,實在是當得起「秀麗無端」這四個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個年輕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著光,他的身材頎長,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繪溪的腳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觸到。

他適時的轉過頭來,見到了夏繪溪,原本肅然的臉上綻開笑意:「起來了?後來還冷不冷?」

她搖搖頭,或許是睡得暖,臉頰還帶了一抹微紅,恰似過了這個節氣的桃花數瓣。

有政府的工作人員陪著他們一道去醫院。找到了腫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於柯說的那樣。小小的一個縣醫院,腫瘤科的病人幾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剛剛從省醫院轉下來的,擠滿了一半的病房。

夏繪溪站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老頭穿著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在擦拭那張床頭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農民,膚色黝黑,微一低頭,便露出了溝壑縱橫的前額,彷彿就是祖輩世代開墾的那片黃土地。

她忽然就猶豫了,那一步怎麼也跨不進去。

蘇如昊輕輕撫著她的肩,語氣關切:「怎麼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沒事。」

略微聊了幾句,才知道事實比想像的更慘不忍睹。

老伯顯然是認識於柯的,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閃爍了點光絲,嘆氣說:「那丫頭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幾天拿了好些東西來。還陪著他們說了很久的話。聊完他們就快活一點了。」

他又指指兒子媳婦,嘆口氣,也不避諱聲音大小:「現在就靠鎮痛劑了。剛剛睡著。」

夏繪溪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兩個本該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閉目睡著,瘦得幾乎剩了一把骨頭。老伯又解開了衣扣,給兩個人看頸下大片大片的紅斑,「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後長出來的……」

夏繪溪看了一眼頗顯猙獰的肌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村子裡還有人么?」

老人咳嗽一聲:「有咧。化工廠停產了,可是那村子也恢複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他們和老人說話的當口,一旁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著疼,孩子的媽媽心疼的給他擦了把臉,低聲撫慰著。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說:「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彷彿是風乾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飄灑風中的煙灰。枯槁得讓人不忍卒視。

夏繪溪憋著滿懷的心事,再也擠不出一點點笑容了。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站起來,低聲對蘇如昊說:「我去接個電話。」

電話講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沒有再進去。

病房裡的聲音卻漸漸的嘈雜熱鬧起來。她凝神聽了聽,竟是不知道蘇如昊用了什麼法子,彷彿是在短短的一瞬間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這更讓她覺得五味陳雜,像是自我厭棄,又像是羨慕。

蘇如昊出來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敗,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裡看看。」

他一路上保持著緘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經遠遠可見,夏繪溪忽然說:「我究竟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似乎是問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嘆,隨著窗口不斷卷進來的氣流,慢慢的逸散了。

蘇如昊並沒有著急回話,他不急不徐的將車子停在了路邊,轉頭看著她,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溫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實在有些異常。瞳仁似乎一層層的在渙散開,視線帶了虛無掃在他的臉上,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幹練和利落。這讓蘇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臉頰的地方。她的臉小,這一捧,幾乎被遮住了大半。蘇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過去攬住她,薄唇微微一張,那句話在唇間蘊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夏繪溪是在發怔,回想起剛才接的電話,那些上過節目、表示對慈善計畫有興趣的那些老總們,倒像是約齊了一樣,這個時間給她打來電話,紛紛婉言拒絕。

其實她自己心裡知道,錄節目的時候她也不過就是順口提起了,並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們不願意的話,從此銷聲匿跡、或者當作沒有說過這個話題會是更好的拒絕方式。

他們不必打這個電話的。

她彷彿是看見了裴越澤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過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著唇角不深不淺的嘲弄:「讓一個項目流產的方法有很多,你盡可以都試試。」

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蘇如昊的身體,茫然,又像喃喃自語:「我要去找他。」

身體驀地僵直在那裡,蘇如昊輕輕吐了口氣,就像沒有聽見她的那句話,最後語調安穩,目光平視著她:「不要急,會有辦法的。」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鎮靜得不可思議。那雙向來溫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閃爍著光芒,彷彿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著莫大的威嚴,複雜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語。

夏繪溪此刻並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和親昵的動作,倉促的轉過了目光,滿心滿意的,在為剛才那一刻的軟弱而後悔。

可是年輕的女孩隨即揚起臉來,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開他的手,側目望向前邊的那個越來越近的村莊,彷彿有無限的勇氣從心中決堤而出。

翠湘的情況和想像的一樣。這幾乎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療,剩下的村民們其實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著僅有的一條外界通進村落的自來水管道活下去。檢舉過後,喧囂也一併而去,只餘下延綿開去的絕望,彷彿是夢魘,盤旋在村落的上空,遲遲沒有散去。

那條溪水因為下過雨,顯得稠澤了一些,彷彿是青銅的銹綠,泛著詭異而華麗的色澤。呼吸之間並沒有「空山新雨後」的鮮潤氣息,夏繪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難言的酸澀味道。

她悵然想起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泄漏事件。專家說在八百年內,這座一度用現代文明裝飾起的城市將會成為寂靜的、名副其實的空城,或許會隨著時間一道湮滅。這彷彿是一座驚心動魄的標本,安靜的佇立在人類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這裡,這個曾經溫熱、活生生的小村裡,不會有專家會來鑒定過了多久生態才能復原。除非這些村民在病曆本上被確診,否則,似乎一切也只能照舊而已。

蘇如昊在和村長說著話,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挪到了背風的地方,拿出了電話。

嘟……嘟……嘟……

夏繪溪知道,只有在人緊張和焦躁的時候,會注意到外界規律整齊的事物。強迫症的源頭。不過她不至於到那個地步。

片刻之後,裴越澤愜意隨和的聲音,順著並不算太好的信號傳來。

「我本以為還要等更久。」

夏繪溪覺得自己輕微的抽了抽鼻子,無奈的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變形,略帶了冷酷:「夏小姐,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最後是怎麼想通的。我會讓助手和你確定以後的諮詢時間。另外,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詳細的對他說明。」

電話很突兀的掛了。

喜怒無常。

夏繪溪握著手機,覺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澤給自己的印象,冷靜而直接,似乎是個極好的獵人,不驕不躁,總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獵物。可是剛才電話里的語氣中,又滿是壓抑的暴躁。

她隱隱覺得怪異,搖了搖頭,走回蘇如昊身邊,低聲說:「心理援助的問題解決了。」

蘇如昊一揚眉梢,似乎並不詫異,只是重複了一遍:「解決了?」

夏繪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為昨夜的水汽,遠處的山間霧靄茫茫,繚繞雲端的,或許還有一腔連自己都理不清的煩亂心事。

回去的時候,蘇如昊的車堪比越野了一趟回來,全是斑斑的泥漬。夏繪溪上車前還感嘆了一句:「好好的車被折騰成這樣了。」

他不甚在意的點點頭:「洗洗就好了。」還沒有開動車子,卻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很溫軟的說:「謝謝你。」

蘇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盤上,一時間沒有動彈。他想起很早的時候,自己對她說:「……我是為了看你啊!」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呆若木雞的樣子,嘴唇微微張著,或許剛好可以噙下一粒櫻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彷彿不可遏制的想起來,這一聲「謝謝你」,或許她對那個人也說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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