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韻腳遊戲 OVL 23 方流怡

其實窗外的景色十分的模糊,或許是因為隔著大片的霧氣,依稀是一幅落筆時就化開的水墨圖。方流怡指了指小桌上那件精緻的琺琅彩的瓷杯,微笑著說:「剛下飛機?先喝口熱茶。」

瓷器的胎質輕薄,握在手裡,精緻得彷彿薔薇在手中綻開,紅茶的口感醇厚,香氣撲鼻。

「我把你接到這裡來,是想在你和澤誠見面之前,先和你談一談。」

方流怡的語氣十分平靜,她慢慢地抬起眸子,看著白洛遙,微笑著說:「白小姐,我年紀有些大了,又剛剛動完手術,精力很差。如果有些地方說得不好,也請不要見怪。」

他們母子的神情依稀有些相似,都是從容不迫,又有著少許清俊的驕傲。

洛遙放下瓷杯:「您要對我說什麼?」

「白小姐,那麼我就直接說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方流怡在椅子上微微調整了姿勢,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慢慢地說,「一直以來,澤誠對你的感情,我都是反對的。並不是因為家世出身,這一點上,我比任何人都開明。只是因為,我不願他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

也許這些話有著雙關的含義。方流怡沉默了一會兒,又無意識地將手指放在唇上輕撫。她忽然想起自己手術後的這些天來,一句話都沒有。這樣的陌生和隔閡,讓她覺得黯然。

「自從認識了你,我知道他一直在變……變到三年後今天這個樣子,彷彿已經我是我的兒子了。這一點,我無法接受……」

門被重重地推開了。

那人的聲音十分低沉,隔了大半個房間傳來,彷彿是被遮住了星子的冬夜,寒氣逼人:「就這樣把她帶走,我也很難接受。」

展澤誠只穿了一件襯衣,手裡挽著風衣,風塵僕僕地趕來,而臉色似乎比這天氣更加暗沉。他微微地抬起了黑沉的眸子,不經意地掠過白洛遙:「你出去,到外邊等我。」

白洛遙站起來,走過展澤誠身側的時候,忽然頓了頓。她的目光彷彿不受控制,在他身上停了數秒。直到他側過臉,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出去等我,就一會兒。」

比起之前那句已經柔和了很多,可還是清冷的語調,又有些勉強。

洛遙無聲地點了點頭,掩上了門。屋子裡就剩下了方流怡和展澤誠兩人。

方流怡看了一眼展澤誠,他也知道,他是在刻意掩藏起自己心中對那個女孩子的在意。否則,又怎麼會迴避她的眼神?

這樣望過去,他和他的父親多麼相像,連神態都幾乎一樣。

窗外的霧景似乎還帶著濕意,漸漸地蘊濕了眼角。望出去的景象,變成了大片大片的回憶,那就是自己的前半生。

那時自己的年紀,或許比白洛瑤、比何孟欣還要小得多。

彼時還在國外的女校寄讀,如花嫣然的年紀,爛漫天真。因為初見了一張展景榮的照片,少女懷春的一腔心思,便輾轉地落在了那個人身上。

照片里的年輕男人,長身玉立,英俊得像是畫報上按著哪個明星拓下來的一般。可是方家的小姐,又怎麼會看得上徒有外貌的明星?

只有照片上的那個人,父親偶爾提起的那個人……展景榮……他卻不一樣,氣度疏朗,並不見世家少年的清貴,眉宇間卻有著錚錚的傲氣和才情,只讓人覺得嚮往。

他們兩家向來關係熟稔,因為兩家的孩子都送在外邊求學,下一輩之間倒還有些陌生。她小小的,矜持的心思,一直在想著,他的真人,該是怎麼樣?

直到假期的初見,才覺得,原來真人,竟比照片上還優秀得多。她不可遏止地想要接近他,即使他看自己的目光,始終談談的,彷彿在看一個妹妹一樣。

後來在自己的母親面前,終於將話挑明了,帶了羞澀,更多的卻是勇氣和無畏。

母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嘆了口氣說:「那個孩子是不錯,可是現在展家出了事,你不是不知道的。你父親那邊不知道會怎麼考慮……」

那時自己真是年紀小,以初生牛犢的勇氣,繼續對父親說:「難道……我喜歡的人,你也不願意幫幫他家嗎?」

父親含笑看了自己很久,才說:「我女兒看中的,我怎麼能不幫?」

展家在焦頭爛額中,接到了方家這樣隱約的示意,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的。於是這門婚事,順順噹噹地訂了下來。半年之後,她便嫁到了展家,而展景榮甚至沒有完成國外的學業。便直接回國繼承了危機四伏的家族事業。

因為得了方家的幫助,而且展景榮本身亦是能力出眾,那些危機都逐一地化解了。展家上下,對方流怡也是客氣非常。

可她卻惶恐,又困惑……她的丈夫自然是人品端正的,又待她很好,可卻不是她想的那種好……他們之間,始終隔了距離。

方流怡也想過,是因為兩人的學歷和背景嗎?他們一樣在西方求學,甚至出身的家庭也是類似的……又怎會隔閡至此呢?

最後是怎樣得知來龍去脈的,其實方流怡也記不大清楚了。許是旁人的隻字片語,許是因為自己的敏感和揣測,無論如何終究還是知道了。展景榮並非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心甘情願地和自己結婚。她甚至隱約地了解到,他曾在求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子,為了她,甚至不惜和整個家庭鬧翻。

說到底,這場婚姻與他而言,不過是被迫的。

她想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向他求證。展景榮只是談談地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是的。他在道德上十分自律,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這些她都相信——可是她也相信,自己看到了他眼底刻意掩飾的那絲黯然和無力。那是最好的證據,告訴自己,原來他的心底,真的還有另一個人。

原來,這才是真相。

後來,便習慣了彼此之間的相敬如賓。也幸而有了兒子,她帶著孩子,常住在英國。而他事務繁忙,並不常來和妻兒同住。她生活的重心,已經漸漸地由一心一意地愛著丈夫,轉到了兒子身上。

她的兒子,足以讓她驕傲,又讓她覺得,即使難以得到丈夫的全部,可是只有有了孩子,一切付出也都是值得的。

她用全部的精力,愛著她的兒子,看著他成長,並不拘束他,讓他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或許她的殘生,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幸福。

直到丈夫病重,自己陪在他的身邊。彌留的時刻,他拉著自己的手,很慢很慢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

他在對自己說「對不起」——可是她這一輩子,從來不需要展景榮對自己說對不起,她想像尋常的女人一樣,聽到另外的三個字。

看他不會對她說,她想聽到的那句話,從來只是奢望。

悲愴無力,淚流滿面。

兒子已經長大了,他的肩膀寬闊,攬著自己,一遍遍地撫慰。這茫然的下半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做什麼了,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易欽的重擔落在兒子的身上的時候,她可以幫著分擔一些。

她回國,在兒子正式接手易欽之前,暫時主管易欽。

展家在文島有一座極大的宅子,她去過數次,這一次,是為了整理丈夫的遺物。

她看見了那本黑色緞面的本子,極厚的一本,翻開的時候,彷彿窺見了那個對自己向來疏離又不失禮的男子的全部心事。

他那麼愛那個叫做喻惠茹的女子,筆記的第一頁,便是他們的合影。彼時他穿著黑呢大衣,將那個高挑的女孩子攬著懷裡,兩人的笑容羞澀而明媚。

略微發黃的照片背面,那個日期,原來正是自己一心一意單戀著他的時刻。

那些隱痛,又一次翻上來,這一次,排山倒海地將自己淹沒了。

她無力地坐在桌前,彷彿自虐一般,一頁頁地翻下去,仔細地讀著他的心事。

他沒有騙自己,在和自己結婚之後,他們之間也斷絕了聯繫。可他卻越發執著地愛著那個女人,愛著他們過去的那段時光。一言一語中,不難讀出他淺淺的後悔,大約是在後悔他當時的讓步和懦弱。

可是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錯過了愛情,錯過了青春,到了最後,連仇恨,也無法發泄,真是諷刺。

這些隱忍的情緒,是在收到了那封信之後,被徹底的引燃的。

是那個女人寫來的,想來那時她並不知道展景榮已經去世了。信里的語氣並不逾矩,只是老朋友之間慣常的問候與來往,卻提及了那個寺廟。

她的丈夫的日記中讀過那一段,尋找到唐時的建築,彼時豪情勃發,情緒熱烈。

那種熱情,在她嫁給他之後,從未感受過。

她越讀著,嘴角的冷笑便愈盛。

仇恨之心,越來越強烈——她方流恰發誓,就算是傾盡全力,也不會讓那個女人和……自己丈夫的願望在自己活著的時候還能夠實現。

澤誠剛入主易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