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金頂佛光 四

安清夜停下腳步,問:「你說什麼?」

他的語氣輕緩,連神色都毫無異常,可彌川與他認識至今,卻明白,他是真的動怒了。

彌川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我沒說錯!你和明予一樣,讓人讀不出任何過往的訊息——只有鬼怪魍魎才能做到,是不是?」

安清夜垂眸看著她,素日里溫柔的雙眸此刻已經成為冷硬的鐵灰色。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昨天見到明予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問了他,才知道你們與生俱來就會一種『空懷若谷』的秘術。」彌川憤怒地揚起頭,口不擇言道,「我知道你一直瞞著所有人,甚至關照明予也不要說。可你呢?你為了這點骯髒的小秘密,竟然這樣害人——」

想起明予清澈的眸子、無辜而燦爛的笑容,彌川忽然有些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她轉開臉,匆匆擦了擦眼淚,重新抬起頭,強硬地說:「你把他放出來!」

「戒指不是在你手裡嗎?有本事你就把他放出來吧。」安清夜倏爾一笑,語氣愈發冷淡,「林彌川,你真以為他是一隻懵懂無辜的小妖?」

「他是不是懵懂無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卑鄙無恥!」

安清夜不怒反笑:「林彌川,你說夠了沒有?」

「遠遠沒說夠呢。」另一道嬌媚清脆的聲音此刻從天邊落下來,「小姑娘,安清夜卑鄙無恥,你到現在才知道?」

櫻虞自樹影深處一步步地走來,月光下,她五官明艷,笑意深深:「幸好我來得不晚。小姑娘,你把戒指給我,我幫你將那隻小妖放出來。」

彌川掌心中握著那隻戒指,表情有片刻的猶豫。

櫻虞看在眼裡,也不催她,只是輕輕一笑:「安清夜狡猾奸詐,騙了你這麼久,你現在發現,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乖,聽我的,把戒指扔過來。」

「他狡猾奸詐,你也不是什麼好人!」彌川咬牙道。

安清夜此刻見到櫻虞,冷笑一聲:「果然是你寄的照片。」

櫻虞低下頭,掩唇一笑間風情無限:「寄給這個小姑娘看看,讓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麼真面目?」彌川躊躇著看了安清夜一眼,輕聲問。

「弒母啊!」櫻虞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如同珠玉輕響,「他呀,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學會吞噬母親的精魄了,不然,如何能做到嚴宗宗主?」

她話音未落,亦不見安清夜如何動作,卻見他手中一團巨大的火光,綻放如鳶尾花,迅捷無匹地射向了櫻虞。

櫻虞忙不迭地避開,卻咯咯一笑:「怎麼?在心上人面前被揭穿了真面目,惱羞成怒了?」她躲在巨石之後,聲音依舊動聽,「小姑娘,這樣的人,你還敢跟著他嗎?」

一字一句,彌川聽在耳中,卻彷彿沒有聽懂,只是怔怔地回望著安清夜。

安清夜側頭看了她一眼,似是傷痛,又彷彿是絕望,卻很快倔強地錯開目光,竟不出一言辯解。

彌川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想起那張照片,年輕而疲憊的母親漸漸軟倒的身影,嬰兒的眼神倒是愈發晶亮……原來是這樣……他真的,曾經弒母!

黑暗中,安清夜的身形疾如閃電,幾個起躍就站到了彌川身邊,語速急快:「把戒指還給我。」

彌川卻下意識地將戒指藏在了身後。

櫻虞從巨石後走出來,身影靈動,只是那一雙眼眸竟紅如滴血,定定望向彌川,聲輕柔媚:「你不聽我的話嗎?」

聽話嗎?

他……真的不是好人嗎?

只是因為這一瞬間的遲疑,彌川已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吸引過去。忽然間,她只覺得自己渾身如同躺在雲絮中,飄飄蕩蕩的,說不出的舒坦……只有掌心一點在灼燒,像是有人將烙鐵放在了肌膚上。她迷迷糊糊地信手一甩,就想把那個東西扔出去。

嗖——

一道銀色的光亮劃破長空。

兩道身影如同流星尾翼,幾乎同時掠向那枚小小的戒指。

安清夜的身法更快一些。他伸出手,幾乎要觸到戒指的時候,那枚戒指卻忽然輕輕一折,往一側滑開了。

櫻虞早有準備,輕巧地一翻身,便將戒指接在了手中。

掌心甫一接觸到那枚銀戒,櫻虞便站定了身子,輕輕感慨道:「攝魂之戒為你們嚴宗所獲,已經整整一百年了。今天,終於重回密宗。」她沖著剛剛清醒過來的彌川輕輕一笑,「多謝你了,小姑娘。他若不是因為你心神大亂,我又豈能這麼輕鬆地拿回戒指?」

安清夜身子還在半空,卻憑空一轉,劈手便是極猛烈的手刀。

櫻虞後退數步,勉力接了下來,卻已無心戀戰。她雙手結成半圓,口中低低念誦,銀戒中便傾倒下一道銀色流光。

那道銀光漸漸化成薄薄的一道人形,在月光下由淡及濃,直到那人呻|吟一聲:「好痛……」

是明予。

半空中傳來櫻虞最後的話語:「這魍魎我要也無用,就當是回禮,把這個傻小子還給你吧。」

彌川驚喜交加,跑到明予身邊蹲下:「明予,你沒事吧?」

明予就像是那隻剛剛幻化出雙腿的小美人魚一樣,滿臉的痛楚,表情扭曲,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痙攣顫抖,隔了許久才緩過來,看清是彌川,就一把抱住她,低聲:「我又能見到你了!那裡好黑……痛……」

語氣中滿是後怕與慶幸,一聽便知是真的吃了苦頭的,彌川替他擦擦額角的冷汗,低聲安慰道:「沒事了。」

「你在戒身中,可曾想起過自己是如何幻化成佛光,引誘遊客失足墜落懸崖的事嗎?那些墜下懸崖的無辜路人,跌下之時,也是這般粉身碎骨之痛。」安清夜失了戒指,此刻追之不及,目光冷如嚴霜,指風如刀,已經逼近明予的喉間,「你串通櫻虞,將我引入這局中,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什麼?」彌川怔怔地放開了明予,「明予,你究竟做了什麼?」

明予一臉局促,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聲說:「是有一位大姐姐來找我,她說,只要我能幻化成佛光,她就能幫我實現願望。」

「你——」彌川倏然站起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明白了,這真的是櫻虞早就算計好的。

如果明予不曾有意接近,自己絕不會開口去求安清夜,安清夜又怎麼會拿出那枚戒指呢?他之前說,「你真以為他是一隻懵懂無辜的小妖?」原來也是為此。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明予嚇得聲音都變成了哭腔,「我只騙了一個人,就是今天下午掛在松樹上的那位大叔,別的不是我乾的!」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彌川冷了眉眼。

「下午的時候,我以為你們不肯幫我,她恰好找來,說是只要我肯幫忙,她就幫我化成人形。」

「於是你就化成了佛光,引誘遊人墜下懸崖?」

「真的就這麼一次。」明予哭喪著臉說,「那位大叔剛摔下去,我就覺得不對,還化成了清風,把他托到了松樹上……」

彌川的大腦中卻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急切地轉身回望,卻早已不見了安清夜的身影。她有些麻木地後退數步,聲音低澀:「那個大姐姐……還和你說了什麼?」

「她還問我為什麼要當人,難道不怕痛嗎?我就說我不怕,痛又不是死。我不是女孩子,將來生孩子也不會散魂。」

「什麼散魂?」彌川問出口的時候,聲音近乎顫抖。

「魍魎化作女子,如果生下孩子,精魂就會化開。孩子一出生,母親就死啦。」明予解釋道,「所以那些魍魎化作的母親,下決心生孩子的時候,真的很偉大。喏,就像安清夜的媽媽一樣。」

「這麼說……不是孩子殺了母親?」

明予一臉不解:「孩子怎麼會殺母親呢?那是母親心甘情願的啊……」

捨身崖上靜悄悄的,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彌川卻回憶起自己剛才在憤怒間指責他的一切……她說他是妖魔鬼怪,她指責他濫殺無辜,她輕易揭開他心底最痛的傷疤,甚至因為旁人的閑言碎語就認定他弒母——難道這些,就是他們出生入死所積累起的、本該生死不渝的信任嗎?!

這樣的錯誤,她又該拿什麼來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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