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昆陽古潭 四

話雖如此,但是安清夜不急不躁,直到吃過晚飯,才若無其事地帶著林彌川出門,對阿姨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現在去哪裡找衛行和阿寧啊?」彌川看著安清夜篤定地開著車,有些發愁。

「放心,我在他的車子上布下了蛛絲咒。」安清夜神秘地笑了笑,彷彿車上自帶導航,從容地在黑漆漆的路上拐來拐去。

也不知開了多久,途經了好幾個燈火通明的小城,安清夜終於停了下來,叫醒彌川:「到了。」

彌川早就睡著了,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立刻清醒了:「你開了快三個小時?」

安清夜跳下車,拉開後車座的門,扔了一件薄毯在彌川身上:「下來的時候披著,冷。」

「這……這是哪裡?」彌川一下車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剋制不住地開始發抖。她打開手機定位,那個小紅箭頭顯示她正身處焦作雲台山的深處,一個叫青龍潭的地方。

安清夜很沒好氣:「我繞著盤山公路上來的時候,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阿——嚏!」彌川揉揉鼻子,「睡著了啊!」

在他們前邊是一條通往山下峽谷的小道。

「要下去嗎?」彌川回頭問,目光最後落在安清夜的手上,「欸?你的戒指又亮了。」

安清夜低頭看了一眼,抿出一絲冰涼的笑:「呵,是啊。」

山路隱藏在荒草中,安清夜走在前邊帶路。山頂的寒夜讓彌川心底有些發毛,尤其是安清夜的戒指發出的幽幽亮光,像是磷火,泛著淡淡的綠色。

「還要走多久?」彌川剛開口問,安清夜忽然停下了腳步,不知看到了什麼,背影顯得十分僵硬。

「怎麼啦?」彌川從他的肩上望出去,看見了前邊的山谷全貌。

月亮此刻已經從雲層中鑽了出來,清清淡淡地掛在半空中,山底下是一潭白凈得像是和田玉的水,映著漫天星月之輝,兩相透亮。許是為眼前的美景所驚,彌川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可是當她踮起腳尖看清了全貌的時候,她卻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衛行蹲在潭邊,他的雙手伸在潭水裡不知摁著什麼東西,一動不動。

水嘩的一聲,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一個黑色的腦袋猛然間躍了出來,哭叫著:「爸爸,我凍死了!」

可是衛行絲毫不為所動,依舊狠心地將小男孩壓回了冰涼的潭水中。

彌川看得熱血上涌,不顧一切地從安清夜身後沖了出去:「喂,你在幹什麼?」

安清夜一把將她拉住,示意她不要衝動,而衛行已經看到了他們,笑得有些勉強:「你們……別過來。」

「你要把你兒子淹死嗎?」彌川一時間動彈不得,只能大喊,「喂,放開他!」

「別衝動。」安清夜摁住她的肩膀,低聲地說,「他似乎是在給他兒子治傷。」

衛行感激地沖安清夜笑了笑,轉頭看著在潭水裡浮浮沉沉的阿寧,眼中滑過一絲不忍之色,但他終是硬下心腸,依舊將他摁在水中,不許他浮起來。

涼風吹得臉頰發涼,安清夜緊緊扣著彌川的手,神色中竟也帶著一絲淡淡的悲憫。

「阿寧怎麼了?」彌川依舊是一頭霧水。

「我想這才是衛行死纏爛打,讓我們過來的原因。」安清夜慢慢地說,「他的兒子像是得了怪病。」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行終於將他兒子從水中提了出來。小傢伙已經凍得渾身青紫,衛行卻只是細細地觀察著他的手指,最後鬆了口氣,用毛毯將兒子裹了起來。

安清夜和彌川這才走上前。彌川伸手探了探小傢伙微弱的呼吸,又將自己的薄毯披在了他身上。這時她才注意到阿寧的衣服被扔在一旁,上邊血跡斑斑,很是可怖。

「這……這些血?」她沒有看到孩子身上有如此大的創傷啊!

「就是這個傷口。」衛行苦笑著舉起孩子被凍得青紫的手,無奈道,「只有這潭水能讓他止血。」

這潭水?

彌川疑惑地俯下身,伸手撥了撥那澄澈的水面。

然而當指尖觸到水面的剎那,她一直抱著的漆木盒卻像瘋了一樣開始抖動,其中蘊含的能量極強,幾乎令她難以呼吸。

頓時,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擊打在了胸口,彌川呼吸一滯,半個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水面栽下去。

身體被冰涼的感覺纏繞包圍的時候,彌川忽然看到了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他穿著深藍色長袍,發黑如墨,笑容溫暖而清淺,那雙眸子……是溫和的琥珀色澤。

「大公子,眼下局勢一日壞似一日,你萬萬不可再和太傅頂撞了。」長須的中年男子低聲囑咐道。

「父親他是沒想明白。」年輕公子坐在案邊,俊秀斯文的臉上帶著些許愁容,「天下是漢家的,即便他此刻權勢熏天,總也有一日……陛下親政了……唉,況且此事關乎阿焉,我斷不能袖手旁觀。」

因為聽到了妹妹的名字,呂寬怔了怔,良久才說:「阿焉並不想你為她冒險。你若真想要護她,還是莫要同太傅作對的好。」

王宇用手指輕輕地在桌面上敲擊著,發出規律的聲響,過了片刻,他停下動作,望向呂寬:「總之,後日父親就會頒布命令,將衛氏一族遷到中山國,並下令他們不可再回到長安。無論如何,妻舅要替我想個主意,哪怕不能勸父親回心轉意,總要拖上一拖。」

呂寬離去後,王宇對著銅鏡理了理衣冠,這才出門。

從議事廳到卧房需穿過一個長長的迴廊,王宇不經意地撞上了剛剛從宮中回來的父親,朝中炙手可熱的太傅王莽。

「父親。」王宇恭敬地行了一禮。

王莽臉白微須,身量亦是修長,他上下打量著自己的長子,聲音有些冷淡:「交代你的事可曾做完?」

「父親命我草擬的旨意,還是有些不妥。」王宇微微躬身,聲音不卑不亢。

王莽有些意外,只是多年的政治生涯讓他養成的隱忍習慣,使他並未在這一刻將怒火沖著長子發作出來,他只是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徑直離開了。

王宇一直等到父親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庭院。

妻子呂焉正在燈下綉一雙虎頭鞋。他愛看她柔靜的側臉,舒緩的呼吸,以及鬆鬆落下的長髮,於是未讓侍女通傳,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她發現,轉過身來輕聲問:「回來啦?」

王宇唇角的笑意像是秋月一般明凈,他拉著妻子坐下,輕輕撫著她凸起的腹部。

「今天吃了些什麼?午覺可歇了嗎?」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這般尋常的開頭,彷彿說了很多年,卻從不會厭倦。

呂焉一一回答了,到了最後,才有些擔心地望著丈夫問:「今日見到父親了嗎?」

「適才見了。」王宇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眸中滿是溫柔,「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家被遷徙去中山國的。」

「不,夫君。」阿焉有些著急,打斷了他的話,「父親這樣的人,他打定的主意如何肯更改?你千萬不要一時意氣,反倒害了自己。至於衛家……雖說是我娘家,但是遷到中山國,總也不會……虧待他們的。」

她的聲音末了已經有些酸澀,王宇聽了心中愈發憐惜。他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道:「阿焉,你出生在衛家,因衛呂兩家世代交好,呂澄無後,便將你送入了呂家撫養,改姓呂。可衛家……始終是你的娘家。再說,衛家也是陛下生母的本家,於公於私,我都不會看著他們被貶去中山的。」

呂焉怔怔地看著丈夫——她在很小的時候,第一次在皇宮裡見到了他。那時,他也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少年,秉性溫和,長得俊秀,最得當時太后的寵愛。那次因抱著自己的宮女的一個疏忽,她一不小心滑到了御花園的池塘里。盛夏的水泛著淡淡的腥臭,上下翻騰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有一根長長的樹枝遞到了自己面前。那個少年用盡全力將自己拉了上來,然後……她覺得害怕,撲在他身上,哭得幾乎暈過去。

後來太后狠狠地責罰了那個小宮女,轉而抱起自己問:「阿焉,要怎麼謝謝小哥哥?」

小阿焉奶聲奶氣地說:「我嫁給你好不好?」

他一臉正經地站在那裡沒有說話,臉頰卻紅了。

十多年過去了,王宇的父親王莽飛黃騰達,早已成了天下最具實權的人物。那時王宇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哪怕是尚公主也未嘗不可。可是向來溫順的年輕人只在這件事上頂撞了父親,堅持要娶呂家領養的女兒為妻。

成婚至今,三年了,他待她,始終如一。

王宇輕輕抹去妻子流下的淚滴,低聲說:「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翌日,太傅王莽家宅之外忽然出現了大片斑駁的血跡,腥臭衝天。太傅大怒,整個長安城震動,一時間人仰馬翻。太傅長子王宇趁機進言,只說天降異象,外戚衛氏一族遷中山一事理當暫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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