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白馬傳燈 三

「安息國的公主殿下已經到了!」

「長得如何?」

「不知道啊。去看看?」

人群蜂擁入城門口,喧鬧聲在馬車入城時卻靜止了。

七重寶蓋,瓔珞流蘇,四匹駿馬在前,馬車緩緩行過。天地靜默,只有珠寶叮咚聲響清脆不絕。所有人都踮起腳尖,試圖從那重重紗簾中尋覓到公主的容顏。

丹若端坐在馬車裡,眼觀鼻鼻觀心。自從安息國戰敗,自己在戰場上被擄,她便已經知曉了結局。她會同兩匹當世僅存的極品汗血寶馬一起,作為戰敗後的貢品,被送入大漢君主的皇宮內,以祈求皇帝對族人的原諒。

丹若的目光落在手中持著的石榴上——那是族人們視之為吉祥的果實,出嫁的少女會捧著它進入新房。

真諷刺,不是嗎?

她碧藍的眸子里映著滿目的紅——嫁衣的顏色,是漢人們喜歡的、喜慶的顏色,卻也是……她的族人們鮮血的顏色。

而她是踏著這些黏稠的鮮血,一步步地走到了這裡。

馬車停下,她在這裡下車,步入前邊的寺廟,三日之後,正式進入皇宮。

頭上戴著的髮飾極為沉重,丹若扶著婢女的手臂下車,聽到周圍的人群發出輕輕的欷歔聲。

微風撩開了她的面紗,雖只是須臾,卻足以令人看清這異族少女白如初雪的膚、紅如桃瓣的唇,以及一雙碧如天空的水眸。

難怪皇帝兩年前見了從西域傳入的公主畫像後,便不惜大軍壓境也要將她搶過來!

丹若昂著頭,一步步往前走,只在山門邊頓了頓,用不甚標準的中原話說:「獨孤將軍?」

獨孤謹一直在後護衛。

他離開洛陽時不過弱冠,被譽為「美風姿」,無數貴族少女為之傾心。如今大勝而歸,日光、風沙早已將他的肌膚磨礪成了小麥色,而他的眼神卻愈發鋒銳,眉梢微揚時,更是俊眉秀目,意氣風發,讓人難以直視。他聽到公主呼喚,便上前,恭謹道:「公主?」

「三日後,你陪我入宮嗎?」她頓了頓,輕聲問。

「自然有禮官前來。」年輕的統帥溫和道,「公主無須擔心安全。」

「我敗在誰手上,便該由誰送入皇帝手中。」她緊緊攥著石榴果,如同他緊緊攥著利劍,一字一頓。

他抬起眼眸,黑色的,毫無波瀾:「公主該當明白,如今你是在我中原腹地,一言一行,須審慎才好。」

聲音冷酷,毫無商榷餘地。

丹若盯著他良久,忽然輕笑起來:「是,我明白了。」

她是抿著那絲笑轉身的,唇角的弧度溫和,可雙眸中倏無溫度。

其實在獨孤謹之前,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年輕男子。在他之前,她以為漢人男子皆是柔弱的。唯有他,打敗了兄長引以為傲的騎兵,逼得他們立下了屈辱的誓約。

後來這一路,他送她入京。因為攜帶著汗血寶馬,而她又是西域最閃亮的明珠,西域各國、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打他們的主意,陷阱、埋伏不絕。

有一次,馬賊們沖入了軍隊,女眷們被衝散了。

侍女們簇擁著她,一個個被殺死。她緊握著石榴果,祈求上天垂憐——她不怕死,可她一死,族人們又將被屠戮。

為首的馬賊一把將她抱上馬,她暗暗摸出靴筒中的匕首,正要刺向身後的男人,然而一道溫熱黏稠的液體已從自己頸間流下。她惶然回頭,卻是獨孤謹追來,一刀劈裂了馬賊,伸手將她抱回了他的胸前。

她被他護在懷中。刀光劍影中,他縱然強悍,為了護她,也身受重傷,肩胛上那一刀,被劈裂至後背。

後來衛隊追上他們,他還未將她抱下馬,自己卻了摔下來。

其實那一瞬間,她是有機會一刀殺了他的,可她竟沒有下手。

回到帳篷里,她替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他昏睡的時候緊緊蹙著眉,秀氣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彷彿孩子一般。

這個男人啊……她的指尖拂過他背後那道刀口,忽然覺得筋疲力盡,而她對他……究竟懷抱著怎樣的感情呢?

那一晚之後,丹若與獨孤謹的關係便略略緩和了。他偶爾會教她說上幾句中原話,她也不再抗拒,唇角漸漸有了笑容。

一個月後,他後背的傷已經結痂,也終於將她安然地送到了中原的最後一站——洛陽白馬寺。

大敗安息,奪回天馬和公主,皇帝交付的使命都已完成。

獨孤謹的心底深處卻始終沉甸甸的,彷彿還記掛著什麼。就在剛才,他立在原地,聽見她微顫的聲音,看見她的笑,卻又將這一切視作不見,只有薄唇抿成的直線,或許昭示了他繃緊的心弦。他閉了閉眼睛,轉身離開,去皇宮復命。

「是獨孤郎!看,是獨孤郎回來了!」

有人認出他,發出陣陣歡呼聲。

獨孤謹翻身上馬,神色並未鬆動半分,然而看著萬家萬戶規整如同棋盤的都城,澎湃之意卻在心口湧起——這是他的家國,他誓死守護的家國。

夜色漸濃,丹若在這白馬寺中已住了三日。因為避嫌,寺內僧人都被臨時遷了出去,而她作為最尊貴的客人,可以在這座清寂的寺廟裡,昂著頭肆意張揚。

這三天間,城中已經傳遍了,公主自塞外入城,那最後一笑傾國傾城,櫻花如同花雨,漫漫颯颯,美得難以自持。所以每日還是有許多百姓自發擁聚在白馬寺門口,只盼一睹芳容。

「聽說了嗎?昨天公主硬是闖進了白馬寺地宮,看上什麼珠寶就拿什麼,皇帝特許的!」

那些流言蜚語總還是會傳到丹若耳中。可是世上多的是一廂情願的人。白馬寺的地宮?呵,她不過是無意間走進了一間禪房——據說那裡曾經居住著兩位從異國來的高僧。所謂珠寶,更是無稽之談,她摸了摸額間那枚琉璃珠,那是因在那間早已被廢棄的禪房裡找到的漆木盒上,有一顆琉璃珠脫落了下來。琉璃琉璃……那是來自故土的珍寶,於是她小心地撿了起來,佩戴在了額間——僅此而已。

禁衛軍將四周守衛得如同鐵桶一般,她嘲諷地笑笑,誰要逃了?她並不想逃,只是以前聽說,做了漢人皇帝的老婆,從此以後便像是失去翅膀的雄鷹,再無自由可言。她忽而勾起唇角,不知為何,對於明日,她心中並不如何恐懼。

這時,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了。

丹若回頭,碧藍的眸子映著那道修長的身影、俊美的容顏,因為期待而光芒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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