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龍門伊闕 四

林彌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或許是因為冷,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安清夜低聲問:「怎麼了?」

「你,記不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嗎?」彌川冷靜了一下,看向一臉莫名其妙的穆棱。

「你是說這塊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下意識地就走到這裡來了。」

「那時的洪水很可怕。」彌川輕聲說,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記得了嗎?」

穆棱依舊愣愣地搖頭,可是奇怪的是,僅僅是因為她說的這幾個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時一馬平川般的河水。伊闕呢?那時沒有伊闕嗎?

「……工匠以觀音像祭神,闕開,水止……」安清夜艱難地辨認著石碑上的字跡,皺眉道,「這裡說的觀音像就是我們試著復原的那尊嗎?」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彌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為什麼對那尊觀音念念不忘?」

穆棱茫然搖頭,彌川輕聲嘆了口氣:「因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

穆棱聞言駭然而笑,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怎麼讓你相信,可這是真的。」彌川有些疲倦地說,「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個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穆棱的臉色漸漸凝肅,沒有再否認。

「我們去裡邊看看吧,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麼。」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著彌川的手往小廟裡走去。

陰冷濕暗的殿堂上甚至連神像都沒了,瓦片往下滲著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撲棱著翅膀飛過,這裡彷彿已百年無人踏足。

彌川繞到最裡邊,用電筒照亮了牆壁,看見水漬斑斑的牆上邊一道深一道淺的,不知是什麼。

「像是壁畫。」安清夜冷靜地開口,「可惜年代太過久遠,早已看不出畫了什麼。」

「既然是人虔誠地畫上去的,就能看到。」彌川輕聲說,「讓我試試。」

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剛才那個神情溫和的年輕人將我從水邊救起來,我身上便忽然帶了些許靈力,竟能讓我片刻之間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現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這麼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長在石壁上挺可憐的……」有人走過來,邊走邊在念叨,「種在咱家院子里多好,不會叫人采了去……」

就這樣,我從石壁上被老奶奶帶回了家,種在院子里度過了三年時光,亦積蓄起了一點點靈力。只是天降橫禍,甚少有洪災泛濫的伊水忽然間暴漲,老奶奶的兒子被洪水捲走了,我聽見她老人家抱著孫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這裡地勢頗高,老奶奶暫時不會有事,可是眼看這洪水一日日地猛漲,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這麼下去,可怎麼辦呢?

「聽說水神神諭了嗎?他要我們找的那個姑娘……唉……去哪裡找啊?」

「神諭可不是讓我們去找個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師傅已經開工了,就在萬佛洞旁的南壁上,說是若能讓水神滿意,這災禍便能消了。」

「是嗎?」

我聽過朱師傅的名字,他是這方圓百里頂頂厲害的雕刻師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開鑿的。

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順利,能讓那位暴躁的水神滿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點靈力,元神飄散到了萬佛洞邊。

工匠們還未收工,我一眼便認出了白須飄飄的朱師傅。

「身子是鑿好了,按照水神的諭旨,她應當是斜斜墜著髮髻,眼角處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該當是什麼樣?」

「再雕不出來,可趕不及了啊……」

工匠們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絲元魂飄散著,卻有些發怔。斜墜髮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樣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經幻化出的衣飾啊!

難道水神要的雕像,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腳下的伊水依舊在暴漲,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還在壓低聲音抽泣……我忽然下定決心——婆婆照顧我三年,我必然要回報於她。

在柔軟的泥土中生長慣了,一夜之間要在堅硬的岩層中生根發芽,可真痛啊!

我顫顫巍巍地在石像的臉部鑽出第一枝莖葉,然後是第二枝……直到確信石像上已經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狀。

「師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聽到工匠們驚詫的議論聲,「石像中長出了青草!」

「師父,這是什麼?」

「這是懷生,大傢伙平日里都管它叫地黃。」

我看見朱師傅靠近過來,仔細地端詳我,倏爾跪了下來,喃喃地說:「一定是神靈相助,這分明是兩片唇啊!」

石匠們也跪倒下來,虔誠祈禱,然後拿起鑿子,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痕迹,鑿刻出了唇的形狀。

那是難以言喻的痛楚。

渾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細細地敲打,綠色的汁液滲透在石塊中,元神幾次被敲散,我痛得差點暈過去,但是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咬牙堅持著!

嘴唇之後是鼻子、眼睛、額角……一天又一天,當雕像的五官漸漸清晰,我知道,只剩下最後一處了。

眼角的小痣。

那天晚上,在元神飛去萬佛洞前,我特意去屋裡看了婆婆一眼。

她抱著小孫子,一邊哄他入睡,一邊喃喃自語道:「唉,後院的懷生也不知怎麼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聽到這些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到了萬佛洞,用盡僅剩的靈力,我從石縫中鑽出來,顫顫巍巍的,綻開那一點嫣紅的花——這是我留給這個世間最後的東西,帶著小小的心愿,只盼能除去世間一切苦厄。

萬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們用近乎虔誠的目光看著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盛開。

老人握緊了石錘和鐵釘,對準了我,重重地敲擊下來。

天崩地裂的瞬間,我閉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會有淚滴呢?

彌川猛然間驚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那樣小小的植物,卻那麼堅強柔韌,甚至直到現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隱隱流動著溫暖和愛……她怔忡許久,伸手去觸摸第二幅壁畫。

像成之後,石匠們匍匐著退開了,心中皆默默祈禱,只盼水神能滿意。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時候便知道,這就是她。

可是為什麼空氣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氣,又像是生命的眷戀,卻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攏不住,只能悵然地看她消逝?

水神看著少女鮮活的容顏,伸手過去,觸到的卻是冰涼堅硬的石壁。

他踉蹌著後退數步,指尖有一絲淡粉的色澤,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後的汁液。

忽然間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是當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經被釘入了這石像中,元神散盡。

這一切,豈非又是徒然?

不知過了多久,虛無中忽然傳來了天帝的聲音:「水神,你鍾情的那女子,不過是一株野草的幻象。萬物本就虛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嗎?」

年輕的水神怔怔地看著那尊柔美清麗的雕像,心下大慟。

若不是這絲魔障執著,他也不會害這世上眾生流離失所,更不會害她粉身碎骨。

良久,天帝以為他已然幡然醒悟時,水神卻輕輕抬手,又一次觸摸過雕像的臉頰。

「因我情之所鍾,累及天下蒼生,更讓她魂飛魄散……如今息文並無他求,我自願脫去仙籍,重入輪迴。」他淡然答道。

「你……還是執迷不悟嗎?」天帝嘆息道,「你可知若成為凡人,輪迴渡劫,你將無法見到她,註定十世輾轉不安?」

水神指尖輕移,溫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這十世無法見得她容顏,心中卻牽掛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願。只盼十世之後,能與她重逢。」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幾乎是瞬間,龍門山山頂那座專為水神修築的神廟壁上,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慢慢鐫畫。

懷生……或許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再見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伊水兩岸的龍門山、香山轟隆隆地開始移動,如同兩扇門,鎖住了巨大的洪流。

伊闕終成。

洪水消退。

多日未見的陽光從厚重的雲層中交疊射出,而濕漉漉的石壁上,間或有綠意在萌發,明明是普通不過的小小花蕊,卻明媚動人。

「師父,這尊觀音像的凈瓶還空著呢。」

鬚髮皆白的老人沉默地上前,一鑿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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