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浮梁瓷局 五

「林彌川!」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聲線壓得很低,卻熟悉自然,「偷偷跑出來了也不告訴我!」

彌川下意識地回頭,安清夜就站在她身後:「總算找到你了。」

她幾乎要喜極而泣,聲音都帶了哭腔:「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安清夜修長的手指拿著一部智能手機,漫不經心地塞回口袋裡:「打了個電話就不見蹤影——這幾天一直找不到你。幸好我在你的手機里裝了定位軟體。」

有他在,心底驀然就踏實了。彌川做了個深呼吸,努力冷靜下來:「我同學不見了!」

安清夜臉上亦褪去了笑容,薄唇輕抿著:「這地方有些不對勁。」

他拉著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間,直到在最後一排,發現角落裡有一個人影靜靜地坐著,聲息全無。

「羅嘉!」彌川撲過去,拚命搖她的肩膀,「羅嘉!你醒醒!」

羅嘉卻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安清夜,是不是因為這些瓷器?它們好像能吸附魂魄。」

安清夜的視線落在那些無聲的靜物上,緊鎖著眉:「我來試試就知道了。」

彌川閃到他身後,看著他抬起手,尾指銀戒亮起一道輕柔的銀線,像是水波一樣觸及了架子上的一個花瓶的瓶身。那段銀線像是有生命一般,緊緊纏繞著那細頸花瓶,像是要將裡邊的東西逼迫出來。過了一會兒,有青色的煙霧慢慢生了起來,能辨別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個小小的門內,然後是痛苦的慘叫聲……直到一切漸漸平息,煙霧攏聚成了細長瓶身的模樣,噗的一聲,散了。

「是魂煉術,將活人的魂魄鍛煉進瓷器中,是一種極殘酷卻有效的法術。」安清夜輕聲說,「有多大的仇恨,才會這樣折磨對方?」

彌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羅嘉呢?」

「別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間盡顯凜冽,「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這時屋外傳來輕微的動靜,少年的腳步如貓如魅,輕得像是一片雲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儲藏屋壁上的油燈忽然亮了,若有似無的光線明滅,少年站在門口,用一種刻骨而奇異的目光看著這滿架的收藏品,輕聲說:「這個地方,已經好久沒有新客人了。」

他彷彿沒有看到他們,伸出纖長的手指,指著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語:「知道這些是什麼嗎?是仇人。」

彌川的聲音微微發顫:「真是你把那些人燒制進了瓷器?」

「但凡瑤里的制瓷大師,無一能逃脫這宿命……那是他們欠我的!」昊仲南仰頭大笑起來,「煉進瓷器有什麼不好?你看它們在這裡,千年不改,萬年長存。」

彌川氣得渾身發抖:「為什麼?羅嘉她什麼都沒做過!」

昊仲南卻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神色復又平靜下來,依舊恢複成了那個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頜,將側臉埋進了陰影中。這麼多年的時光,或許,堅強如他,亦需要傾訴的對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鎮設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燒制,製品專供皇室和達官貴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樞密府下文,要景德鎮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別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溫潤不透』,並限時一年。若燒制不成,朝廷的刑罰是極嚴苛的。鎮上人心惶惶。那時我師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為此憂心操勞,卻因難以掌控爐溫,每每鍛造失敗。

「我聽聞北方滄州定窯善於制白瓷,便告別師父與師妹阿嬋,獨自前去尋找燒制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統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發難平。到了滄州,我四處尋找制瓷的師父,大家鑽研琢磨良久,還是不得其法。

那個晚上,我輾轉難眠,獨自去爐窯查看爐溫。偶然之下,竟見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擔心什麼,便篤定地告訴了我一個古法,用這種方法燒制,不僅這種白色瓷器一定能燒成,到時整個景德鎮都會無恙,朝廷的統治也絕不會長久。

「我花了三個月時間,就地煉製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將這瓷器包裝好,送回了瑤里。

「可是當我回到這裡,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弔唁之人!

「阿嬋死了,師父瘋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尋找制瓷之法的時候,他們以為樞府瓷製造無望,竟想了一個邪門法術——血煉——在瑤里珠山下,造型如女體的火窯,並以處|子之血輔以燒制,可以煉成千古奇珍,釉里紅瓷器。

「瓷業工會的人背著師父,秘密商議後決定,假若鍛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難得的釉里紅為貢品,期冀獲得朝廷的原宥。

「那個晚上,他們不顧師父的苦苦哀求,當著師父的面,將阿嬋扔進了火窯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開窯燒火,制出了一隻釉里紅茶盞。」

彌川聽得心驚膽戰,她分明記得在茶館裡聽到的那個故事不是這樣的啊……勇於犧牲的少女,竟然是最無辜的受害人!而故事裡天賦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處心積慮要復仇的人!

她看著面容扭曲的少年,啞聲問:「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煉進了樞府瓷中?」

昊仲南自懷中掏出了一隻薄如蛋殼、流光溢彩的釉里紅茶盞,放在掌心,珍重地細細摩挲著:「事已如此,我也無力回天。但是我要為師父和阿嬋報仇!我以魂煉術將仇人的魂魄鎖入這些瓷器中,讓他們日夜煎熬,卻不得逃脫。」

「這幾百年間,阿嬋在裡邊受盡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將那隻釉里紅茶盞放入口袋,帶著極溫和的笑,說道,「幸好,我找回了這盞釉里紅茶盞,不久之後,我就能見到她了。」

「那羅嘉呢?」彌川咬牙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那個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纏著我,一直誇我的釉彩畫得好。那麼,我當然應該送她進那裡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彌川大怒:「你這個瘋子!把她還回來!」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經退出門處。

木門後還隱蔽著一道石門,這時重重地關上了,他的聲音遙遙傳來:「別急,很快你們也會永遠留在這裡了。」

彌川與安清夜對視一眼,臉色均是一變:他們是在一個窯體中!

昊仲南想將他們煉入瓷器!

周遭的牆壁厚實異常,石門嚴嚴實實。彌川俯身摸了摸羅嘉的臉,她的體溫越來越低,唇色也越來越蒼白,整個人似是搖搖欲墜。

而這個石室卻是相反,溫度越來越高,彌川只覺得臉頰、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這次我們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彌川索性坐了下來,喃喃地說,「抱歉,是我連累你了。」

安清夜沒回頭,還在尋找出口,聲音清涼沉穩:「別胡說。」

生死一線,他卻並未怪她,這讓彌川心中微安,她想隨便說些什麼,便打破沉默:「我們也會像那些工匠一樣嗎?死前受盡折磨,被活活燒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邊,輕聲說:「我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

「他剛才說,他很快就能見到阿嬋了……」安清夜沉思著說,「阿嬋被煉入了釉里紅茶盞中,怎麼見呢?」

「是啊,怎麼見呢?」彌川喃喃地重複了一句,高溫烤得她腦袋都快裂開了,身上每一寸皮膚彷彿都皴裂開來,她覺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畫一幅釉彩屏風。」彌川低低地說,「那幅畫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圖》一樣。」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來,走到羅嘉的身邊,探了探她的鼻息。

「彌川,你朋友的癥狀……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樣。」他漸漸明白過來,「他是在注魂!」

「什麼?」

魂魄……瓷畫……羅嘉……

安清夜猛然間醒悟過來:「昊仲南,這七百多年來,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幫你注魂嗎?我可以幫你。」

熱浪之中,他的聲音彷彿能讓一切力量平靜下來。

少年的聲音劈波斬浪,異常清晰:「你說什麼?」

「你的終極目的並不是魂煉——而是注魂!你想要將自己與阿嬋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燒制的瓷畫中,否則你就不會蹉跎數百年,還要用無辜的少女來實驗了。」

熱焰似乎在漸漸消退。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注魂和魂煉不同。魂煉就像是這些樞府瓷中的工匠,你將他們熔進瓷器,只是想折磨他們。」安清夜強忍住內心焦慮,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將魂魄保持完整無缺。你不是想和阿嬋在瓷畫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嗎?現在只是將羅嘉的魂魄注入你親手畫制、煉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難,何況你的下一個目標是釉里紅中阿嬋的魂魄!」

「夠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