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雁塔晨鐘 八

「頡蘿是一名孤女,自小被長安城外一家尼姑庵收養。」俱黎冷峻的臉上驀現溫柔,「我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這一生,除了她,我別無所求。初時她總是躲著我,後來漸漸熟悉了。有一天她告訴我,幾日之後,便是她師父為她剃度的日子。當時我大急,心知她心智單純堅定,若是剃度,便絕無可能轉圜。然而,剃度前的一日,頡蘿找到我,說她師父覺察出她塵緣未斷,不肯為她剃度。她當時哭得極為傷心。我鼓起勇氣,問她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那時她雖不置可否,卻說,『俱黎,我能與你一道離開嗎』。」

俱黎頓了頓,如今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春日,庵外的桃花開了一團又一團,粉的,白的,處處如同籠著薄紗。這如錦繡般的天地間,頡蘿長發拂動,她那小鹿般不安的眼神,讓他覺得憐惜。那時他便想,頡蘿,你又何需傷心呢?佛法枯寂,而這紅塵,若你一一踏遍,定會同我一般流連。

頡蘿在隨他離開之前,最後一次叩拜了師父。俱黎不知她們說了些什麼,雖然事後覺得頡蘿的神情有些異樣,卻也沒有多想。

接下去的數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他們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隱居,不復外出。頡蘿自小生於佛門,雖然未剃度,卻並未中斷佛法的修習。其中一些法門,她也一一教授給俱黎,據說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幽谷之中不知歲月流逝,直到某一次,俱黎自谷外回來,喟嘆說:「長安城三十多年前發生了一次地震,此後一直瘟疫橫行,傷亡不勝其數。」

頡蘿聞言怔了怔,卻抿唇,溫柔勸慰道:「生老病死,皆是緣法。」

說到這裡,俱黎的臉色忽然又變得猙獰,他恨聲道:「那時我並不知道,頡蘿離開的時候,她師父便已經吩咐過她,長安城中若是有了災異,她需來小雁塔,效彷彿陀割肉喂鷹、捨身飼虎,救這所謂的天下蒼生。」

彌川忍不住問:「她師父怎麼知道會有災異?」

「她師門所傳佛法來自義凈法師。唐朝的時候,曾經有天竺商隊來長安進貢,無意間帶來了一種極厲害的瘟疫,也就是黃茅瘴。那群人病死後,被秘密火化埋在長安市郊,那一次瘟疫並未傳播開。只是那疾病太過厲害,那地方後來便成了瘴母之源。義凈法師深知其中厲害,專程從天竺請來了一尊孔雀大明王佛像,譯出了專門用以消災祛病的心咒,並在瘴母之上建了小雁塔,以《孔雀大明王經》鎮之。之後平安無事了數百年,然而在那次大地震中,雁塔開裂,瘴母被打開了,其後瘟疫四散,歷經三十多年,死傷無數。頡蘿得知了外界狀況,心下不安,便瞞著我獨自去了小雁塔。

「孔雀明王尊所攜帶的寶物法力無邊,實有起死回生之能。當年義凈法師也知若是被歹人拿去,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設下結界,但凡能進入此間之人,必要心懷澄澈,絕不能懷有歹念。而結界破解之後,這人也定然會失去修為護持。」

安清夜點頭說:「難怪我們能這般順利地進來,原來,當年頡蘿已破除了那些結界。」

俱黎續道:「頡蘿破除了結界,拿到了聖果。一夕之間,瘟疫病除,而在地震中裂開的小雁塔,也修復如初。只是頡蘿她卻耗盡了靈力,三日後便纏綿病榻,奄奄一息。我求她告訴我解救之法,她卻只是微笑。臨終之前,只反覆說著,對不住我。那時我們在山谷中,是何等的恣意逍遙!她若是心甘情願,又何必說對不住我……於是我用菩提法珠收攏了她最後一縷魂魄,四處尋找讓她重生的辦法。我知道俱緣果一定就在小雁塔,但是我始終找不到進入密室的方法,這還要多虧你們,我不想傷害你們,把俱緣果給我。」

彌川的手顫了顫,幾乎要聽從他的話,將俱緣果交給他。可她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就算復活了,也不是那個頡蘿了。況且頡蘿要是知道,你為了救她放任那麼多人不管,她是不會答應的。」

「黃茅之毒只發作三次,這次因為地震,瘴母又被打開,算起來已經是第三次。只要熬過這一次,以後便無危險。」俱黎道,「至於頡蘿,她已救過這天下一次,並不再欠任何人!」

「可是這一次不知會有多少人死去!而且,」彌川鼓起勇氣說,「她說對不起你,不是因為被迫離開,捨不得你……是因為,她是心甘情願地要擺脫牽掛,涅槃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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