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209號墳墓

俗家說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道家稱中元節,佛教則稱為「盂蘭盆會」,世間並沒有盂蘭盆這麼個盆,這個詞來源於佛教,按照梵文發音讀出來是盂蘭盆,本意為救倒懸,解救地獄中餓鬼們的倒懸之苦,農曆七月十五這一天,信徒開道場、放河燈,供奉十方僧眾。

到了近代,鬼節主要保留下來的內容有燒紙及放河燈,燒紙是給自家先人燒,同時備一些紙錢燒給孤魂野鬼,放河燈則是以解救那些孤魂野鬼為主,是件能積陰德的善舉,摺紙做成荷花燈,底部塗蠟防水,上面托著蠟燭,到得農曆七月十五夜裡,點燃蠟燭,讓河燈順水漂流,相傳一切亡魂,皆可隨河燈超度,脫離無邊苦海,不過自己做的河燈沒有用,要賣寺廟裡和尚們做的,善男信女掏錢買河燈,也不能說買,必須說成捐助,不乏財主直接給寺院里一筆錢,換成紙燈若干,到時由僧人替他放河燈,有錢的多捐,沒錢的少捐,反正是一盞河燈超度一個餓鬼,不論燈多燈少,同樣是行善之舉,故此民間有「富人萬燈、窮人一燈」之說,以前每逢鬼節,城中有水的去處燈光點點,望去好似萬點繁星,請來僧尼道士誦經念咒,扔饅頭放焰口,又搭施孤台,掛招魂幡,開水陸全堂的法會,好不熱鬧,沒水的地方只放焰口燒紙錢,不出去燒紙放河燈的人們大多早早回家,天剛黑就關門,不再出屋,畢竟陰曆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普通人家,沒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誰也不敢黑天半夜出去。

以往每年陰曆七月十五,巡河隊要到各個橋下燒紙,一九四九年之後移風易俗,燒紙放河等被視為封建迷信的舊傳統,一度禁絕,一九五四年春節甚至不讓放鞭炮,說是以防有反動分子借著鞭炮聲的掩護,趁機搞破壞,這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可延續了千百年的觀念和風俗,還真沒有辦法一下子轉變過來,那年大年三十兒晚上,本來夜深人靜,一點年味兒沒有,到了半夜十二點,也不知是哪家帶的頭,突然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有他這一家人敢放,其餘的人家便起鬨跟著放,接下來全城都放,過年的氣氛立刻恢複了,轉過年來,不許放鞭炮的禁令成了一紙空文,但燒紙放河燈開道場做法會之類的迷信活動,城裡在五六十年代真的是看不見了。

城裡不能燒紙,鄉下和城外荒郊卻很少有人管,農村仍舊是土葬,清明冬至上墳燒紙的人還是那麼多,城裡的居民也到郊區燒紙,咱們還是說一九五八年陰曆七月十五,當時有個叫王苦娃的小夥子,二十七八歲,出身窮苦,鄉下人沒有大號,姓王,小名叫苦娃,登記戶口的時候登為王苦娃,老家在關中,前些年到天津搬煤為生,那時有不少住樓房的人家,冬季燒煤取暖,送煤的人倒拖兩輪車把煤拉到樓下,再用筐裝上煤,一筐一筐往樓上背,背到人家門口,碼放在樓道里,掙這份辛苦錢,又臟又累,特別不容易,王苦娃家中的老娘信佛,吃口常素,專好積德行善,由於腿腳不便,每年陰曆十五,都讓王苦娃替她去燒紙,超度孤魂野鬼,為的是積陰德,這年也不例外,又讓王苦娃去燒紙。

王苦娃很是為難,解放以來不讓燒紙了,他去年燒紙差點被逮到,今年怎麼敢再去?奈何老娘是農村的迷信老太太,非讓他去,紙錢都紮好了,他沒辦法,到了陰曆七月十五半夜,不得不出去燒紙,又擔心讓人看見舉報,想找個偏僻的去處,他也住在北站寧園附近,寧園以北當時還有條泄洪河,清朝時由人力挖出的一條大土溝,乾旱無水,河道中長滿了蒿草,過了土溝往前是片荒地,再遠處是鹽鹼地和蘆葦盪子,地勢是個死角,清朝道光年間還有幾家住戶在此種高粱,後來都搬走了,荒煙衰草,時常有狐狸刺蝟出沒其中,即使是白天也沒人往這邊來,他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不知道什麼叫怕,一個人抱著捆燒紙過了土溝,來到那片荒地上,打算在這燒紙,他是外地來的,只聽說這裡住過人有房屋,因為是鹽鹼地,種不了莊稼,住戶們在光緒年間遷往他處,別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當天正值十五,皓月當空,但見荒草掩映中是座破廟,山牆塌了半壁,微風吹過,檐角生出的蒿草在月影下婆娑搖擺,廟旁石碑上三個大字他只認得一個「三」字,廟後是個土坑,裡頭橫七豎八的全是棺材。

棺材前的古磚上有編號,剛解放時遍地文盲,王苦娃識數不識字,那就算不錯的了,因為送煤要看門牌號,不識數的送不了煤,他瞧見破廟裡供著三尊神像,不是福祿壽三星,也不是道教三清,當中端坐一個將軍,面貌慈祥,有王者之姿,腰懸雙股劍,一個黑臉將軍和一個紅臉將軍分立左右,怒容可畏,黑臉將軍使蛇矛,紅臉將軍使偃月刀,這下知道了,是座三義廟,供奉的是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的英雄,鄉下人或許不認識字,提起劉關張可沒有不認識的,三義廟後的大土坑裡到處是荒草,擺滿了棺材。

大土坑裡刨出許多墳穴,一層壓一層,每個墳穴里都有一口或兩口棺材,也沒有好棺材,全是土墳里的柏木薄棺,埋的年頭也不一樣,大都窄小,飽受風吹雨淋,棺材板子多已朽爛,有的甚至破了窟窿,借著月光能看見裡邊的枯骨,兩隻野狗在遠處徘徊,王苦娃怕倒不怕,但是很納悶,要說廟後是片墳地,怎麼棺材都被挖出來了,又扔在此處沒人理會?更奇怪的是墳前沒有碑,只用青磚豎在棺材前頭,半截埋在土裡,上邊半截漆著數字,好像特意給棺材編了號,他沒多想,以為這是個義莊,心下尋思在哪燒紙都是燒,不如燒給這個大墳坑中的孤魂野鬼,趁著沒人趕緊燒,燒完紙錢回家睡覺。

王苦娃不知道這個大墳坑裡為什麼有許多棺材,咱可得交代清楚了,那又得往解放前說,舊時天津衛有二李,兩位有錢有勢的人都姓李,兩個人姓氏相同,此外沒有任何關係,畢竟姓李的人多,張王李趙遍地劉,李是第一大姓,天津衛二李之一是督軍李純,拆王府造李公祠的那位,前邊說過他的事,另有一李,名叫李延章,他是青幫里的人物,早先也是個窮扛活兒的,在船上替人搬東西掙口飯吃,當時有位山西老客在外地做買賣,辛苦經營多年,攢下一皮箱金銀財寶,帶著東西回家,坐了李延章的船,下船時皮箱找不到了,因為李延章看出皮箱里有金銀財寶,便如蒼蠅見血,趁那老客不備,將皮箱暗中藏匿起來,那山西老客臨走時才發現東西不見了,一股急火攻心,張口吐出鮮血,他報官無路,求助無門,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跳大橋投河而死。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寶貨,從此暴富,買下一張腳行的「龍票」,做上了剝削運河腳行的大把頭,手中有龍票屬於官腳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為了搶活兒打得頭破血流,拿青幫行話說這叫「混清水的」,整條北運河上貨下貨,全是他手下的腳夫來做,後來到又寧河投機取利,用錢買了個縣太爺做,寧河是個縣名,天津寧河縣,當年有句話「金寶坻、銀武清,頂不上寧河一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寧河縣挖出寶來,說的是寶坻縣武清縣雖好,各轄千百個村子,在這兩個縣當官算得上是肥缺,卻不如在寧河縣當官一天賺的錢多,皆因寧河出鹽,遍地是錢,在寧河縣當官肥得流油,單是鹽商們給的賄賂都收不過來,李延章上任前為了籠絡民心,到廟裡發誓,聲稱一定為官清廉,絕不貪污受賄,左手接錢爛左手,又手接錢爛右手,到任上後悔了,想起發過狠誓,不能用伸手接錢,可有錢不接比剁手還難受,便用茶盤子接錢,要爛也是爛茶盤子,他是以前窮怕了,這種人一旦得勢發了橫財,多半變得為富不仁,越有錢越不是東西,用盡一切手段斂財,人稱刮地虎,到寧河縣之後發財發的更是沒邊了,有錢了當然要置辦產業買房子買地,他聽說河東有個地方叫李公樓,其實那位李公跟他一點關係沒有,他做腳行把頭起家,提起來好說不好聽,再有錢別人也看不起他,所以總惦記著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覺得李公這稱呼好,順桿兒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樓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運的一個官員,覓得風水寶地造了一座小樓,那個地方以此樓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樓,在清朝末年,天津衛做生意的大買賣人,都在李公樓一帶建造四合院居住,做買賣的講究和氣生財,經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為自己住到李公樓,便可以做李公,大凡暴發戶都有這樣的自卑心理,掏錢把那片地全部買下來,還嫌不夠大,臨近的幾個村子也讓他給買了,說是買,其實是強取豪奪,並沒有出多少錢,當中有幾片墳地,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墳,埋在裡邊的大多是窮人,由於年代久遠,幾乎都找不出後人,是無主的荒墳,連盜墓賊也不去挖,因為棺材裡只有死人骨頭,運氣好的話,頂多摳出一兩枚壓口的老錢,實在沒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隨便扔到漫窪野地里也就是了,可是怕敗壞自己的名聲,讓人在身後戳脊樑,不能擔那份罵名,他又不想多花錢,怎麼辦呢?刮地虎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三義廟後頭是個亂死坑,扔過許多無人收斂的路倒屍,他命人把推平老墳遷動的棺材,全部放在廟後大土坑,又用磚頭編上號,記下是哪家哪家的墳,總共是兩百多口棺材,說是等找到風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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