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灶王爺變臉

說足了白四虎那頭,再說郭師傅這頭,一九五四年端午節,陰曆五月初五,五毒齊出的日子,郭師傅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個人手持刨錛,從後邊跟上來要砸他,轉頭又跑了,他趕緊回去告訴老梁。

老梁不以為然,他說:「今年開展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刨錛打劫的兇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時候出來頂風作案?又專門對你下手?哪有這麼巧的事?沒準是認識你的人,跟你鬧著玩,你呀,別多想了,趕緊回家過節去。」

郭師傅一看老梁不當回事兒,不好再多說了,但他心知肚明,半道遇見那個人很可能是刨錛打劫的兇犯,暗暗記住此人的形貌,準備留意尋訪,當天先奔家去了,到家已是夜裡,媳婦包了粽子給他留著,他一想丁卯光棍沒粽子吃,讓媳婦先睡,自己拎了幾個粽子,出門去找丁卯,倆人住的不遠,隔條衚衕。

五十年代,關上桑樹槐樹還多,當時桑葚剛下來,那陣子吃桑葚,不論斤兩,都用臉盆盛著,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丁卯捧了一臉盆桑葚,倆人蹲在路邊吃桑葚,眼見衚衕口過來一個人,呼哧呼哧地蹬著輛平板三輪,到跟前一看是張半仙,解放後張半仙也搬到這一帶居住,各忙各的,別看都住在一片,卻難得打頭碰臉見上一回。

郭師傅和丁卯站起身,跟張半仙打招呼:「這不張先嗎,您了挺好?」

舊社會稱呼算命的和說書的為先生,文不過算命,武不過混混,因為能吃這碗飯的都有文化,肚子里全是開雜貨鋪的,尤其受社會底層民眾的尊敬,郭師傅仍按以前的習慣稱呼張半仙,開口就叫「先生」,但老天津衛人嘴皮子快,說話吃字兒,話一說出來,張先生的生字就給吃了:「張先張先,有日子沒見,您了怎麼個好法兒?」

張半仙歲數沒多大,比郭師傅還小點,跟丁卯相仿,說不清是第幾代半仙了,他們家祖傳多少代看風水相面為生,以前算命看風水有門派,比如龍門、麻衣、陰陽、玄洞、天眼等等,張家是柳庄相術的支派,講究「撞面看相」,倆人一見面,抬眼一看印堂,便知吉凶,斷語無有不驗,向來不挑幌子擺攤,擺攤算卦看相的以江湖騙子居多,走到哪騙到哪,張半仙則是祖上創下的字型大小,專門給達官顯貴相取陰陽二宅的風水,如果有人要想請張半仙出來看家宅墳地,必須先封禮金登門下帖,至於請得動請不動還另說著,傳到如今這代落魄了,解放後沒法再吃那碗飯,只好出苦力蹬平板三輪糊口,忙活到半夜剛回來,想當年,關上關下誰不高看張半仙一眼,今時卻不同往日,沒法再指著看陰陽二宅吃飯,可他除此之外,別無所長,萬般無奈蹬著平板三輪,往西門裡運大紙,那是整方的紙,分量最沉,幾十捆大紙裝上平板三輪,加起來上千斤,能把車軸壓斷了,平地倒好說,有時遇到上坡,乾瞪眼上不去,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天下來累死累活,受老了罪了,他滿肚子苦水,正想找人念叨念叨。

郭師傅把張半仙請進屋裡,一問還沒吃,趕緊讓丁卯下點麵條,三個人坐在家中敘話。

張半仙狼吞虎咽吃了兩碗麵條幾個粽子,眯上眼打著飽嗝,喝著丁卯泡的茶,抽著郭師傅給點上的煙捲,總算找回點當年的感覺,他說:「郭爺,丁爺,你們二位是知道張某人的,別看咱是倆胳膊倆腿,什麼都沒多長,但是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也不是咱吹,老張家祖上那是有本兒的,傳下幾代的字型大小,陰陽有準,走到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哪成想到了我這輩兒,改行蹬三輪賣臭汗了,真給祖宗丟臉。」

郭師傅和丁卯能說什麼,只得勸他:「舊皇曆不該再提,如今憑力氣吃飯不丟人。」

張半仙說:「當著外人的面我也不敢叫苦,可見了你們二位,再不說些肺腑之言,還不憋死了我?」他絮絮叨叨說到半夜,忽然住口不說了,瞪大了兩眼,直愣愣盯著郭師傅的臉反覆端詳。

郭師傅讓他看得心裡直發毛,問道:「半仙你看什麼?我臉上有東西不成?」

張半仙使勁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陣,說道:「怪了怪了,郭爺你的氣色剛才還湊合,可我現在看你氣色怎麼變得不對了,你印堂發黑,要走背運,倒霉都掛相了!」

「倒霉掛相」是方言土語,形容一個人正走背字兒,運氣不好,看臉色能看出來,不好的氣色全都在臉上了,掛相就是掛在面相上,印堂發暗,或者說成「掛臉兒」。

張半仙遇上郭師傅和丁卯,三個人進屋吃麵條,說了好一陣子話,他專會看相,眼力非同一般,剛見面時他看郭師傅的臉,雖然只能說是湊合,但和以前沒有兩樣,正想告辭離開的時候,一抬眼發現郭師傅臉上氣色不對,印堂灰暗,印堂是算命看相里第一緊要的「命宮」,位置在額前兩眉當中,人逢好運,印堂必定光澤如鏡,運氣不好,印堂上便會顯得晦暗無光,可從沒見過人的氣色變得如此突然,轉眼間印堂發黑,事先全無徵兆,活像讓倒霉鬼撞上身,將死之人的臉色什麼樣,郭師傅的臉色就是什麼樣。

張半仙大駭,說道:「郭爺,這麼一會兒不到,你氣色怎會變得如此低落?」

丁卯看看郭師傅的臉,他不會看,什麼都沒看出來:「半仙你別嚇唬人成不成,我師哥這不好端端的,他又哪裡氣色不對了?」

張半仙恍如不聞,自言自語地說道:「太邪行了,剛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印堂發黑,一臉的晦氣……」

丁卯說:「半仙你既然會看時運,怎麼沒看出自己混到蹬板兒車拉大紙的地步?」

張半仙說:「丁爺,你有所不知,我們算命的,沒人敢給自己看相,你想想,倘若我事先知道自己解放後蹬了板兒車,你說我還活得到如今嗎?」

郭師傅以為張半仙想找解放前的感覺,在跟他們說笑,沒把這番話當真,說時候不早,咱也該回家歇著了。

張半仙正色道:「郭爺,我可不是跟你逗,你都倒霉掛相了,還有心思睡覺?」

郭師傅說:「半仙你別嚇唬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半仙說:「我看有人要對付你,你得留大神了,明天一早你等我,我不到你別出屋。」他說完之後,不等郭師傅答話,匆匆忙忙地蹬上板兒車走了。

郭師傅見了張半仙的舉動,心裡也不免犯嘀咕,又一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是這一條命,願意怎麼樣怎麼樣吧。

郭師傅當晚回到家,告訴媳婦,張半仙明天早上準是空著肚子上門,多預備一份早點,他白天累了一天,倒頭就睡,轉天一早他還沒睜眼,張半仙已經到了。

郭師傅說:「半仙你起得夠早,吃了嗎?」

張半仙說:「沒吃,嫂子做什麼早點?」

郭師傅媳婦給做的手擀麵,還有燒餅油條,端到桌上擺好,然後挎上籃子趕早買菜去了。

郭師傅穿上衣服洗把臉,請張半仙一同吃早飯。

張半仙一聞麵條可真香,比丁卯那個光棍煮的好多了,油條炸的也好,一根是一跟,這頓早點吃下去,起碼能頂一天,如若再有六必居的醬果仁兒搭配,那就無話可說了。

郭師傅說:「這不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你來,沒顧得上預備,等下次備齊了再請你。」

張半仙三口兩口吃完了手擀麵,說道:「郭爺,你先別想吃的了,你跟我說,你到底惹上了誰?」

郭師傅琢磨了半天,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仇人。

張半仙說:「你再好好想想,有誰要置你死地?秦檜有朋友,岳飛有冤家,人活一輩子,誰還能沒有仨倆對頭?」

郭師傅想起刨錛打劫的兇徒,他把昨天回家遇上的事,怎麼來怎麼去,全對張半仙說了一遍。

張半仙說:「定是這個刨錛的聽到外邊傳言,外邊可都傳你要拿他,昨天半夜人家給你下道兒了,這叫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你不把他拿住,你得倒一輩子的霉。」

郭師傅不太信:「氣運有起有落,人不可能總在高處,也不至於總在低處,世上有什麼法子,能讓人一直倒霉?」

張半仙說:「別人不好說,讓你倒霉可容易,咱這麼說吧,你信我不信?」

郭師傅不明白:「信怎麼講?不信又怎麼說?」

張半仙說:「你不信我,你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之前的話只當我沒說,你要是信我的話,你聽我接著往下說,但是說完你可別怕,你有血光之災。」

郭師傅說:「你這不是勾我腮幫子嗎,有話不妨直說,到底怎麼了?」

張半仙道:「容某直言,你河神郭得友的名號不好,太過了,什麼人受得起這個?不過讓大夥口頭上說說,你至多少些福分,昨天我看你氣色一下變了,定是人家供起你的牌位,拿個小木牌,刻上河神郭得友之位,放在家裡打板兒燒香,一天幾次的磕頭拜你,你是活人,你受得住嗎?你不倒霉誰倒霉?」

郭師傅聽完張半仙的話,腦門子上冷汗直冒,以前的人都信這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有個「河神」的綽號已是非分,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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