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河底電台

打這開始說「糧房衚衕凶宅」,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到一零月新中國成立,免不了移風易俗,不準再抬棺繞城出大殯,也不讓燒紙人紙馬,「河神」之事都沒人提了,冒充和尚混吃混喝的李大愣,還有替人看風水算命的張半仙,到這時候全丟了飯碗,不是在郵電局去扛郵包,便是去火車站做搬運,累得要死要活。

郭師傅的紙活兒鋪從此關張,殿頂崩塌的河龍廟義莊也被拆除,他的房子沒了,搬到天津衛上邊一處小平房裡居住,怎麼叫上邊?拿海河來說,上北下南,以往有這麼個概念,老話說「上京下衛」,那是說住北京住上邊,住天津住下邊,要知道北京城北貴南貧,按上北下南的格局,住在南城,等於是住在紫禁城的下頭,皇權壓頂,天威當頭,一天到晚喘氣也不敢大口,老時年間住北京南城的大多是窮人,天津衛卻正好相反,是以下為貴,因為下邊全是租借地,住那的人不僅有錢,有身份的也多,然而到了上邊,住家全是腳行魚行出身的苦力,解放前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也是掙一天花一天,大多數人家吃了上頓愁下頓,不乏連日揭不開鍋餓死的窮人,更是藏污納垢,專出暗娼和賊偷,房子蓋得也不行,低矮簡陋,五十年代政府開始對這一帶翻修治理,一點一點的好了起來,那也沒人願意在此長住,都說風水不好,因為前清時有養蠶的住戶,桑樹特別的多,老天津衛人最迷信這個,俗語有云「桑梨杜榆槐,不進陰陽宅」,是說桑樹梨樹杜樹榆樹槐樹,不該出現在民宅和墳地中。桑字發音同喪,主家有喪;梨字發音同離,主家分離;杜是杜絕的意思,主家絕戶,聽上去說起來都非常晦氣,槐樹帶個鬼,有鬼進宅,更是不祥,至於榆樹,榆象偷形,家裡容易丟東西,榆樹又生蟲,也不該進陰陽宅,關上榆樹桑樹多,又是個大窮坑,專出地痞無賴,因此誰都不願意住,比方說二人初次見面,如若得知對方是住下邊的人,便會刮目相看,覺得可以交個朋友,聽說對方是住關上,口中雖也客氣,心裡卻要打鼓兒,窮坑出刁人,不敢多套交情。

郭師傅搬去的地方叫斗姥廟衚衕,當時他已經娶了媳婦,要說男子漢大丈夫,難保妻不賢子不孝,別管一個男人為人處世怎麼頂天立地,保不準妻子不賢惠孩子不孝順,找個母夜叉天天鬧得家宅不寧,這種事兒就看命了,各有各命,可憐無用,郭師傅趕得還不錯,自己特別知足,媳婦姓劉,名叫芳姐,人挺賢惠,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時坐在家中糊紙盒,兩口子住兩間小平房,之所以叫斗姥廟衚衕,只因此地也曾有一座古廟。

解放之後,五河水警作為公安局下屬單位,照舊是在河中打撈浮屍這份差事,不管年代怎麼變,撈屍隊的活兒也不能沒人干,跟舊社會不同的是,巡河隊有了固定的工資,沒了裱糊紙活兒操持白事兒那些額外進項,郭師傅有了家室,不比以往一個人的時候,日子過得很緊,不過那陣子全國從上到下都是窮,越窮越光榮,倒不覺得有多困難,好多街坊鄰居過的還不如他們家,至少他有份差事,能讓一家人吃口安穩飯,比上雖然不足,比下也還有餘。

幾年前捉拿河妖連化青的案子,郭師傅自己很少再說,也不讓丁卯等人提起,是怕讓公安局的人說他一腦袋迷信思想,有河神這麼個稱號已是過分,解放前居然還會捉妖,要不是看打撈河漂子的活兒沒人願意干,他連飯碗也保不住了。

但在一九五三年海河上接連出了幾件詭異無比的案子,讓公安部門的偵察員感到束手無策,又不得不請撈屍隊的郭師傅幫忙。

一年接一年,時間過的是真快,轉眼到了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硝煙還沒散盡,電台里廣播的全是這些事,丁卯還年輕,打著光棍,他住的離郭師傅不遠,每天跟著郭家一塊吃飯,衣服也是嫂子給洗,這天晚上,郭師傅和丁卯坐在衚衕里涼快,倆人借著路燈底下的亮兒,一邊說話一邊糊紙盒。

衚衕里的小孩們纏著郭師傅講故事,別看郭師傅沒什麼正經文化,以前專喜歡看戲聽評書,兩眼乾坤舊恨,一肚子古今閑愁,但在新社會講古不合時宜,想來想去,沒什麼好講的,丁卯就跟孩子們在那胡吹,他說:「我前日吃了個餡兒餑餑,再沒有比它大的了,包這一個餡兒餑餑,要用一百斤面,八十斤肉,二十斤菜,蒸好了用八張桌子才勉強放得下,我們二十個人圍成一圈轉著吃,吃了一天一夜沒吃到一半,正吃得高興,不見了兩個人,到處尋不見,忽聽餡餑餑里有人說話,揭開一看,那倆人正在餡餑餑里掏餡吃呢,你們說這餡餑餑大不大?」

郭師傅說兄弟你這個餡兒餑餑不算大,為兄當年吃過一個肉包子,幾十人吃了三天三夜沒吃到肉餡兒,再往裡吃,吃出一座石碑,石碑上刻了一行字:「此地離肉餡兒還有三里地。」

衚衕里的孩子們平時就愛聽郭師傅講段子,挺平常一件事,從他嘴裡講出來就變得特別勾腮幫子,讓人聽不夠,那叫吃鐵絲拉笊籬——能在肚子里胡編,胡吹鬍編也有意思,這次又是說到晚上九點多才散。

衚衕里只剩下郭師傅和丁卯,當天晚上雲陰月黑,有點月光,但是非常朦朧,又是個像蒸籠一樣悶熱的天氣,郭師傅一看還有一堆紙盒沒糊完,他對丁卯說:「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覺,我加點兒緊,把這幾個紙盒糊完了再進屋,等明天讓你嫂子去交了活兒,晚上咱改善改善……」

哥兒倆正說著話,衚衕里進來個騎著自行車的人,他們倆一打眼,認識這個人,是公安局的偵查科長老梁,四十來歲的山東人,車軸漢子一個,在戰爭年代是扛過槍打過仗的軍人。

郭師傅和丁卯說:「梁大人,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老梁說:「我今天晚上過來,是想找你們了解一些情況。」說著話,把自行車放在一旁,到衚衕里坐下,說道:「老郭、丁卯,正好你們倆都在,我就有什麼說什麼了,你們在五河水警隊當差的年頭可不少了?」

郭師傅說:「老梁同志,你可別把我們撈屍隊想像成舊社會衙門口裡當差的,只會盤剝老百姓,在海河上打撈浮屍無非是出苦力度日,根本沒什麼油水,也別看我們住在城裡,其實住的還不如你們鄉下寬敞,我們家住這地方叫三級跳坑,怎麼個三級?馬路比院子高,院子比屋裡地面兒高,不正好是三層大坑嗎?只要一下雨,那水就往屋裡灌,院子里都成河了,我為什麼會游泳,全是在家練出來的,住這地方,不會水就得淹死,解放前下連下三天大雨,斗姥廟衚衕里淹死過一百多人。」

丁卯道:「誰說不是呢,但凡家裡趁點兒什麼,能指著到河裡撈死人掙飯吃嗎?巡河隊的這份差事,真是破鞋跟兒——提不上的玩意兒,要說苦我可比我二哥苦多了,我們家只有半間小屋,連床棉被都置辦不起,寒凍臘月全家老小蓋一塊口罩睡覺,您說誰能有我們家條件困難?」

老梁不信,常聽人說「京油子、衛嘴子,京油子講說,衛嘴子講斗,你有來言,他准有去語」,像郭得友和丁卯這號人,混在社會上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日里油嘴滑舌,跟他們說話是真有意思,可一不留神就讓他們耍弄了,所以沒敢接這話頭兒,他說:「你們倆想哪去了?我是覺得你們吃這碗飯的年頭多,熟悉各條河道的情況,所以有件事我要請你們幫忙。」

郭師傅和丁卯這才明白老梁的意思,二人說道:「只要梁大人你信得過我們,今後有凡是用得著我們哥倆兒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到時候你就看我們夠不夠板,必定是光屁股坐板凳——板是板眼是眼。」

老梁聽完很高興,點頭道:「有你們這句話就行。」接下來,老梁說了事情的原因,為什麼要找郭師傅幫忙,說出來有點嚇人,因為近段時間,海河裡有出現了淹死鬼。

海河是天津城裡最大的一條河道,沿河有大大小小不下十幾座橋,其中也有通火車的鐵道橋,抗美援朝戰爭時期,為了支援志願軍在前線打仗,後方是全國總動員,臨近鐵道橋有個做棉被和膠鞋的軍需廠,工廠里為了擴大生產,從鄉下招收了大批職工,不分晝夜加班加點連軸轉,朝鮮戰爭進行到一九五三年七月,終於簽訂了停戰協議,廠里的任務一下子減輕了,生產線停掉好幾條,但有些職工仍住在臨時宿舍里待命,有兩個工人在河邊遇到浸死鬼的事,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那時廠里管得比較松,領導只叮囑不要到河裡游野泳,廠區後邊挨著海河,那段河道的河面開闊,河水也深,河底還有淤泥,下去游泳很容易出危險,可正好是三伏天,天氣悶熱無比,有倆年輕職工晚上熱得受不住了,趁著夜深人靜,溜出去準備下河洗個澡涼快涼快,出門這時間大概是夜裡十一點多,還不到十二點。

這哥兒倆是一家來的親兄弟,鄉下名字,一個叫金喜一個叫銀喜,平時倒也安分守己,只在廠里老老實實地幹活兒,不招災不惹禍,那天晚上天氣憋悶,躺在床上透不過氣兒,後背起了痱子,一身接一身的出汗,那難受勁兒就別提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倆人不謀而合,都尋思這時候如果能到河中游兩圈得有多涼快?於是起身出了宿舍,翻牆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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