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槍斃連化青

連化青招供畫押,認下好幾件命案,報請上去斷了個死罪,押在死牢中等待槍決。臨刑那一天,連化青只求跟郭師傅見上一面,想認一認這個抓到他的人是誰。

郭師傅得知此事,答應當天跟去小劉庄磚瓦場,發送他一趟,到了上法場的日子,郭師傅帶上丁卯,倆人來到大牢中看連化青,只見連化青低著腦袋,五花大綁釘著腳鐐,坐在一個單人房內,穿著一身破囚衣,後背插了招子,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頭也不抬。

丁卯說道:「今天讓你認得我哥哥,他就是拿你的人。」

連化青聞言抬起頭,兩隻生有雙瞳的眼像兩個黑窟窿,盯著郭師傅打量一番,說道:「想不到連某人栽在你手上,如今我記住你了,你等著,我早晚要來找你。」

丁卯見此人死到臨頭還放狠話,忍不住開口要罵。郭師傅擺手沒讓丁卯多言,說道:「連化青,你做下的案子不少,今天只不過一死抵償,不該再有什麼怨言。」

連化青眼中閃過一道凶光,說道:「罷了,今天我要上法場挨槍子兒,是不是該有長休飯訣別酒?」

郭師傅說:「不錯,是該有,上法場前一碗酒一盤肉可是老例兒,眼瞅時候不早了,隨時會把人犯押到小劉庄法場槍斃,怎麼還沒送長休飯?」

他問管牢的幾時送,管牢的說:「二爺你想什麼呢,這幾年世道這麼亂,槍斃的人太多,如果每個人一份酒一份肉,即便咱這死牢是個飯莊也架不住他們吃啊,實話告訴你吧,咱們牢裡頭只有棒子麵兒窩頭,我們看牢的都吃這個,犯人只管半飽,槍斃這天也不例外,他要是有什麼親人朋友,那些人該給他送酒飯衣服,讓他吃飽喝足穿上新衣服上路,沒人送也就沒有了。」

郭師傅想了想,帶丁卯出去,買了幾個肉包子兩個熟菜,打上半斤酒,拎回來想給連化青吃了好上路,可他前腳出去,後腳執法隊便到了,提出人犯,五花大綁押在大車上,一路遊街示眾,直奔西關外小劉庄磚瓦場,天要下雨,陰雲密布,一路上看熱鬧的人海了去了,馬路上人擠人,擠得風不透雨不透,郭師傅和丁卯想從後頭趕上,但是人太多了,馬路上是人,房頂上是人,樹上都是人,二人急得腦門子冒汗,卻哪裡擠得過去。

總說老天津衛的人愛看熱鬧,雖然全國各省百姓都愛瞧熱鬧,但是比不過這地方,當年有人掏陰溝,都能圍上一大圈人跟著看,還有論:「寧堵城門,不堵陰溝,誰們家陰溝堵了,這可太有意思了。」

且說上法場遊街那天,看熱鬧的人群一瞧,綁在車上的連化青衣衫襤褸,低著腦袋閉著嘴,好像還沒槍斃就死了,實在是沒勁,但是這些閑人們好不容易有場大熱鬧看,誰都捨不得走,人頭攢動如潮,全在後邊跟著,想著萬一此人半道上精神了,一來勁冷不丁唱一嗓子:「將身來在大街口,尊一聲列位賓朋聽從頭……」這要沒聽著可虧大發了。

以往處決犯人,押送到法場這一路之上,犯人看見這麼多人抬頭望著自己,任誰這一輩子,都沒有如此受過重視,最紅的京劇名角也不會同時有這麼多人圍觀,有的要訴說冤屈,有的要充好漢,而且天津衛看熱鬧的人們和別處不一樣,尤其會起鬨會喊好,所以再怎樣貪生怕死,也得當著大夥的面交代幾句話。

更有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兒,上法場時上身穿箭袖靠身蜈蚣紐,十三太保疙瘩袢,腰束英雄帶,下身穿燈籠褲,腳踩抓地虎快靴,頭戴英雄帽,評書京戲中的綠林英雄怎麼打扮,他也怎麼打扮,頭上多插一朵白紙花,跟低下圍觀的人群有問有答,人們齊聲問:「好漢爺,給大夥說說,你怎捨得把嬌妻幼子丟,怎捨得八十歲的老爹爹無人養,怎捨得拋下親朋好友眾兄弟?」

那位好漢綁在車上,必定是橫眉怒目不肯低頭,途中罵不絕口,下至大總統,上至老天爺,誰他都敢罵,聽得有人問起,便要答道:「諸位老少爺們兒,我也捨不得老娘年邁高,捨不得河東河西好,捨不得兄弟朋友義氣深,恨只恨平生志未酬,可是咱好漢做事好漢當,今天一命抵一命死也甘休,人頭落地碗大個疤,十八年之後回來再報仇。」

那位好漢交代一句,底下的人群便大喝一聲「好」,響徹雲霄,聲震屋瓦,好漢說完了罵夠了再唱兩段,抒發一下情懷,別管唱得好不好,臨刑前這一嗓子,必定是感天動地聲淚俱下,這才是上法場的熱鬧,至於犯了什麼事兒掉腦袋,那倒是次要的,老百姓頂討厭槍斃前喊口號的,反正喊什麼也沒人聽得懂,其次是不願意看嚇破膽張不開嘴的人,最沒勁的便是這種沒嘴兒葫蘆,轉眼人頭落地了,再不說哪還有機會?

押送連化青打街上經過的時候,人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眼巴巴的看著盼著,奈何這個不爭氣的一聲不吭,活像一根木頭樁子,可把這些看熱鬧的給急壞了,有人扯著脖子喊道:「好漢,你倒是唱兩句啊!」還有人出主意:「咱給他來聲好兒吧,大夥聽我數啊,一……二……」接下來只聽千百人同時叫聲:「好!」

連化青本來耷拉著腦袋,聽到這個好字,慢慢抬起頭來,人們立時屏息吞聲,誰也不說話了,瞪大了眼等著連化青開口,此情此景,估計要唱「嘆英雄生離死別遭危難」這段,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愛聽,也會聽,上法場該唱什麼不該唱什麼,那全是講究,唱不對了可不行。

沒想到連化青不唱,只是望著人群求告道:「老少爺們兒,我連化青老家在陳塘庄,長大沒學好,誤入魔古道,殺了人犯了法,今天上法場吃槍子兒,落到這般下場,也沒什麼話好說,僅有一事相求,望眾位念在我無人看顧,這一去再不回了,容我在此要口酒飯,讓我吃飽喝足了走到黃泉路上,不至於做了萬劫不復的餓死鬼,我二輩子不忘報答眾位。」

當年有句話是這麼說——「妖異邪術世間稀,五雷正法少人知」,清朝以前還能見得到妖術障眼法,民國之後已經很少見了,看熱鬧的人們以為連化青無非是江湖上唬人的手段,聽其說得可憐,便有好事之徒去找酒找肉,到街上做買賣的飯館要來,飯館也不收錢,因為是積德的事,押送法場處決的人吃了你店中酒肉,往後准有好報,交給執法隊負責押送的軍警,送到連化青嘴邊,連化青狼吞虎咽把酒肉全吃了,低下頭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周圍的人們看不明白,如今長休飯斷頭酒已經下了肚,怎麼又不言語了?莫非覺得這酒肉不好嗎?大夥一路上跟著起鬨,那人卻恍如不聞,一路出了西關,來到了小劉庄磚瓦場,執法隊將連化青拖下車,到挖好的坑前跪下,聽執法官念罷了罪由,有三個行刑的法警提槍上前,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執行槍決。

大多數人看到執法隊把連化青押出西關,便起著哄回去了,覺得沒意思,但是等候在小劉庄法場看槍決的也有百十來人,郭師傅和丁卯是一路跟來,還請了養骨會的道人,等著來給連化青收屍,正是中午,天色陰沉,只見連化青反綁雙手,背後插著招子,低頭跪在土坑前邊,口中好像在叨咕著什麼,突然從嘴裡嘔出一口黑水,在場的人離得老遠,都聞到一陣腥臭,紛紛捂住口鼻,心中老大詫異,這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怎麼比河裡的死魚還臭?

以前經常有被處決的人在槍斃之前,受不了驚嚇,因為太緊張了,全身哆嗦,胃部急劇收縮,把胃裡的食物吐出來,可沒有如此腥臭的味道,事情顯得有些古怪,這時下起陣雨,雨勢不小,所有的人全被淋成了落湯雞,執法官揮揮手,示意趕快執行槍決,拔下招子拋在一旁,三個法警依次上前,頭一個拎著槍上來,對準跪在地上的連化青後腦開了一槍,槍聲一響,響徹荒郊,聽得圍觀的人們心裡跟著一顫。

連化青隨著這一聲槍響,身子向前倒下,滾進了土坑,第二個法警上來,對準倒在坑裡的連化青又是一槍,接著還有第三個法警再補一槍,這是怕一槍死不了,也怕有執法隊事先讓人買通了,開槍時不打要害,所以槍決都是打三槍,執法隊有人的下去查看是不是死透了,然後簽下文書,如果沒有家人朋友來收屍,便用草席子卷了,扔到附近亂死坑裡喂野狗,當時有養骨會的道人來收屍,接下來的事執法隊便不管了,匆匆收隊回去,一下起雨來,四周看熱鬧的人也都散了。

郭師傅目睹了槍斃連化青的整個過程,感覺不太對勁兒,他瞧見連化青挨槍前吐了一地黑水,不像吃下去的東西,跟河中淤泥一樣腥臭,等養骨會的道人把死屍抬上來,他到近前仔細觀看,只見連化青腦袋讓槍子兒打出一個大窟窿,他不放心,扒開死屍眼皮一看,眼中只有一個瞳仁,再看死前吐在地上的黑水,已經讓雨水沖走了。

郭師傅心說:「不好,據說當年家住陳塘庄的連秋娘經過永定河,不幸落在河裡,命大沒淹死,回到家便有了身孕,生下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也就是連化青,有人說是永定河裡的水鬼撞胎,所以稱他是河妖,雖說這件事無從證實,但連化青槍斃前吐出一口黑水,死後眼中雙瞳變成了單瞳,好似皮囊中躲著個鬼,死在小劉庄法場的連化青,僅是一具人形皮囊,而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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