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江律文的笑容漸漸的隱在了電梯之後,走廊空曠,靜得聽得到電梯里繩索絞動的聲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電梯門口,鏡面里的女孩子,目光中說不上究竟是驚訝,又或者是一種茫然,只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塊精亮的鐵板。

良久,她轉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黑夜是一個人最好的保護,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裡輾轉反側,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經變得平緩綿長,大約已經熟睡了。杜微言心裡有些著急,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這次來了明武,她的睡眠狀況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話,他氣定神閑,隔了電梯,不緊不慢的說:「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回來找你的。」

他離婚了?

他離婚了……如果是幾年前,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麼自己或許就不會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覺了。

可是現在聽到,彷彿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終點,早就沒了驚喜。或許還有些驚訝,可是神經彷彿被磨礪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卻了韌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闔上眼睛,翻了個身,耳邊似是隱隱回蕩出儺戲中的女聲,正一點點的將她拖入夢澤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來,天空濛蒙的發青,她將桌上準備好的資料和錄音筆統統裝進背包里,對小梁說:「我先出門了。」

昨晚經過的那條路,此刻已經成為一個小小集市,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還有偶爾濺在鞋面上的幾滴泥水,都讓人覺得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熱鬧。

回到工作的狀態,在人群中穿梭,這讓杜微言覺得舒心而愜意。

杜微言負責這次方言調查的語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尋找大量的被測試者,收集語料,然後分析音標構成。這一步的工作繁瑣,又有些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錄音筆,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請他們說一樣的話語內容,記錄下來,若是出現了不同的口音,則要分別標記,細緻的分析。

她從來不覺得方言的語音分析繁瑣,因為取樣就意味著和很多很多人面對面的交談,這樣的交流,總給她一種很愉快的感覺,彷彿一下子可以溶入一個大的集體,親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條等言線出來之前,杜微言已經在東區工作了半個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歸,即便不是大夏天,卻依然難以遏制的晒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見到她,是在賓館的大堂,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短髮利落的夾在耳側,正傾身和身邊的一個同事低聲說著話。

他吩咐了下司機,轉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測劃第一條等言線。

所謂的等言線,是指在線內的區域中,當地的居民方言發音都是一致、沒有什麼差別的。而在線外,則方言發生了輕微的、可被區分的變異。

一條曲線划下,恰好是沿著明武郊區的一條小河,當地人稱之為「瀘水」。等言線往往沿著河流、山脈分布,那是因為古代的時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條小河、一個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區間的隔絕,導致語言的變異。

杜微言拿著鉛筆輕輕指點著,慢慢的說:「瀘水是第一條等言線,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劃分的。瀘水以西,是碧溪頭,那裡我們還沒有開始採樣。估計……」

話語被打斷了,她愕然看著身後的男子,將一聲輕輕的咳嗽轉化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數日,偶爾還吃飯,同事們也認得江律文,紛紛打招呼。

江律文笑著俯身看他們桌前那一堆資料,輕聲問:「在工作?」

他扶著杜微言的肩膀,語氣又親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傾了傾身子,語氣盡量平靜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經有些異樣,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說:「你們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師兄,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江律文也不說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現在有空么?有幾件事關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著他往外走了幾步:「什麼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說,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變化,「那天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么?」

杜微言一滯,點了點頭。

「我以為,半個月的時間,我不來找你,你能考慮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遲鈍,可還是有些艱難的開口:「江先生,那天你說的話,我認為是個陳述句,並不是在詢問我的意見。」

這是一個陰天,酒店的大堂燈火明亮,光線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臉上,輪廓濃淺不一。他聽到她的回應,似是覺得有趣,輪廓倏然間變得柔和,忍不住輕笑起來:「微言,說起摳字眼,我從來不是你的對手。」他頓了頓,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來:「以前的事,我瞞著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對。可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彷彿這只是他一個人的表態,並不需要等待她的回應,他已經轉身,逆著光線,修長的身影漸漸的遠離。

杜微言手指漸漸的握拳,又鬆開,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車子來了,我們走吧。」

她回頭答應一句:「我馬上就來。」

車子送他們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車,打量周圍的環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彷彿綠色的海濤,幾乎將人的眸子也映成濃密的碧波。杜微言輕念了一遍這個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氣,回頭說:「我們開始吧。」

城西這一片地方,方言的複雜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預計。這裡民族混雜,各種各樣的語言交融在一起,讓語音、語法結構都變得異常的複雜。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學,一組十人採樣完成之後,杜微言和路邊一個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區碧溪頭的山上居民,只說了幾句話,杜微言就知道,這口音又迥異於城西的任意一處地方。

杜微言了解過碧溪頭的情況,也知道碧溪頭是明武境內最高的一座山。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是多民族混雜,而山下則是漢族生活區。雖然還沒有考察到那裡,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躍躍欲試——彷彿是植物學家發現了許多尚未發現的植物物種,又像是天文學家發現了一個新的星系。這樣的一片地區,對於語言學家而言,就是寶庫。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學校正放學出門的孩子,嘆氣說:「我們鄉里的老師,到現在還沒有派下來。」

前一陣,國家大張旗鼓的進行了鄉村代課老師的改革,碧溪頭小學原本的老師被辭退,然而國家派來的老師卻遲遲不來,於是學校的主要課程語文和幾門副課都暫時性的停課了。

她惦記著這事,想來想去,忽然靈光一現……當老師和語料取樣,似乎並不衝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頭考察,睡前拉著她說:「小杜,不用那麼認真吧?碧溪頭那邊方言情況是複雜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幾條等言線。可你也不用住那邊——每天讓車子送你過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著行李,微微笑了起來:「沒事。教育局那邊說了,一個多月,那邊老師就到位了。再說我們在外地的,還要讓人每天接送,也說不過去。」

隔日,杜微言背著一個大行囊,在山腳下見到了來接她的老村長。

村長是漢族人,家裡媳婦卻有著少數民族的血統,於是也住在半山崖間,他帶著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師,這路難走,你可小心。」

他接過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臉:「沒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氣是難得的好,介於秋冬之間的陽光潑灑下來,有一種近乎薄霧般攏起的溫暖。杜微言從山間小道邊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當做手杖,踩著碎石往上走。隔了老遠,看得到山路盤盤旋旋的,依然彷彿是一條絲帶,纏結在碧綠的山間。

杜微言腳下踏著登山鞋,卻有些吃力的發現,依然跟不上只穿著一雙膠鞋的老村長。

「村長,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遠回頭,憨笑著說:「人多著呢!好幾個村子,娃娃們加起來也有二十多個。杜老師,你願意來幫忙,這大家聽了都很高興吶!」

山路大約爬了有一個多小時,約莫十里左右,終於還是見到了村落。

張村長先帶她去了學校——很簡陋的一個鄉村學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報紙上雜誌上見到的那樣,簡單的三間的平房,分別是學校的教室和老師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學校里沒人,只有土操場上升著國旗,清淡的色澤中艷艷的一片紅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學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適,方便她上下山間調查取樣。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間小平房,一張木板床,一個小書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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