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你的天堂,我的地獄 19

許佳南比陳綏寧想像得要冷靜。她甚至沒有質問陳綏寧,只是堅持下車,回家料理許彥海的後事。

陳綏寧抿著唇,只是將車轉彎,匯入車流。

「我自己回去就好。」她用極慢,卻又堅韌的語氣說。

他恍若不聞。

「抱歉,麻煩你停車。」她再度開口的時候,表情冷漠,彷彿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你去見他了?沈容說呼吸機是人為切斷的。」

陳綏寧踩下剎車,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抓得更緊,露出隱隱的青筋。他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許彥海的意圖——原來那番話,並不是他的最後一擊。這個男人是天生的賭徒,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最後一擊准,狠,殘酷,沒有給他留下絲毫的餘地。

彷彿是為了借這個動作理清思路,他側頭看了佳南一眼,不出意外的,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色,想要說什麼,卻只覺得茫然。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你做的。」佳南反倒微微笑了起來,只是笑容的質感透明而脆弱,彷彿是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你陳綏寧怎麼會傻到去殺人呢?你……不過是去氣他罷了……氣他有這樣一個不爭氣、下賤的女兒。竟然會和仇人在一起……」佳南甚至微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不會怪你。」

他的呼吸微微一頓。

「這就是你想要的么?他現在死了,你折磨我,留我在你身邊,還有快|感么?」佳南探究的看著他,輕緩的說。她的語氣並不尖銳,卻充滿了嘲諷和倦漠,似是真的累了,慢慢的將身軀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一片空白。

「爸爸死了,我其實應該很難過的……」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著,有大顆大顆的晶瑩的淚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可是現在,我竟然覺得輕鬆——我是不是很沒人性?」

她重又將眼睛睜開,怔怔的看著他,彷彿是有些不可思議:「我是不是很壞……想到不必為了爸爸,再和你相處下去,我真的覺得輕鬆。」

是的,不必了——這一切都不必了。

她曾經為了父親突發的疾病,在荷蘭等他的垂憐,像個傻子一樣,受盡屈辱。她曾經為了許家的產業,為了他所謂的「照拂」,做見不得光的情婦,任他為所欲為。她曾經為了報仇,甚至被迫迎合他所謂的、幡然醒悟後的「愛」……

想到這裡,淚珠依舊一串串的落下,卻又忍不住想笑,斷斷續續的,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恐怖。

陳綏寧看著她,胸口微微起伏,情緒這般激蕩,他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如他一般,經歷了刻骨仇恨的人,知道許彥海說得沒有錯——只有極度的仇恨,才能支撐著人走過最艱難的時間。他默然抿唇,只覺得這個空間悶得有些喘不過氣。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悄然勸說自己……就這樣吧,算了吧……這或許是他們,命定的,最終的結局。

佳南見他沒有反應,側身拉開車門,他卻忽然伸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陳綏寧專註的看著她,聲音微啞,卻清晰的說:「小囡,嫁給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勇氣抓住她,說出這句話——或許只是條件反射吧,最後一次,試圖在指尖攏住微弱的希望。

滿臉的淚痕都來不及擦去,佳南挑高了眉梢,微微笑了起來:「你沒聽到我說的話么?」

他沉默著看著她,他聽到了,可他還是想再試一次。

「對不起,小囡……」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薄唇如削,很多很多的言語,是他應該對她說的,後悔,歉意,不舍……和愛——他不願說出口的,他以為不重要的,他以為這輩子都不需要的,此刻竟然這樣蒼白。

佳南平靜的看著他:「你居然開口說對不起。陳綏寧,我一直以為,你的人生沒有這三個字。」

「可是我不需要它了——從一開始,我就是想報復你。我要你毀去爸爸的案底,我求柏林幫我,讓OME現金流動斷口、研發失敗,我要你被迫從OME離開,我要報復你。對一個一直沒有忘記恨你的人,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她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彷彿這樣說,這樣的傷害,能讓她減輕失去父親的痛楚。

「你還記得么?這一切的開始,是因為那個流產的孩子——我賭你會心存愧疚,會心軟,可你知不知道?沒有那個孩子!我沒有流產!陳綏寧,你真的以為我還會願意給你生孩子么?」

哪怕隱隱的猜到了,可聽她一字一句的說出來,竟還是覺得難以承受……陳綏寧想,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我只是趁著這個機會做了次小手術。對了,主治醫生是我的朋友,醫院上下,早就打點好了。」她不無諷刺的勾起唇角,「陳綏寧,不要裝出情聖的樣子——這讓我噁心!」

她冷冷笑了一聲,從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毫不留戀的扔出窗外,簡短,卻嫌惡的說:「嫁給你?我寧願去死。」

戒指划出一道銀色的弧度,再也不見蹤影。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鋒銳的刀,割在他的心尖。陳綏寧定定的看著她,卻又忽然想到,一年前,自己想盡方法折磨她的時候……她是不是體味過一模一樣的感覺?

輾轉到如今,終於兩人一樣公平地,傷痕纍纍。

佳南掙開了他的手臂,下車,重重的關上車門。

這一記關門聲,似是隔斷了這個街頭一切的歡樂與喜慶,那一瞬間,他的眸色真正的灰暗下來,許彥海的後事有條不紊的一件件辦著,骨灰盒被放置進選好的墓地,那一日恰逢深寒的冬雨,佳南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立在蕭索的墓園,身邊只有沈容陪著。

她的臉色最近愈發的慘敗,也日漸消瘦。彷彿能被風吹倒。

沈容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低聲說:「小姐,你節哀。」

她勉強笑了笑,寒風捲起頰邊的長髮,迷住了眼睛,語氣無限倦澀:「我想離開這裡。」

沈容默然看著她。

「我知道這樣做……爸爸會失望。爸爸希望我能和柏林聯手,整垮陳綏寧……他就是這麼狠心,為了讓我這樣做,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她微微笑了笑,「可我真的累了。逼自己和陳綏寧在一起、一步步算計他,是因為我有要守護的人。可我……不願意為了恨去報復——如果那樣,我會不會變成和陳綏寧一樣的人?」

沈容的眼神微微閃爍,又似是動容,用很輕的聲音說:「也好。」

佳南淡淡笑了笑,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聽沈容說:「之前所有的資產都轉在我的名下,等你離開了,我再轉給你。」

彼時是生怕陳綏寧察覺了自己的意圖,佳南搖了搖頭:「這個家一直是你在打點……你要創業也好,做事也好,都要用錢。你留著吧。我身邊的夠花了。」

沈容看著她,表情異樣的複雜,走在離她半步的距離處,一言不發。

枯枝在風中發出咔嗒咔嗒的蕭索聲響,佳南的雙臂輕輕攏住肩膀,並沒有注意很遠的地方,那株足有數人合抱的槐樹後,靜靜佇立的修長人影。

沈容的腳步卻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對佳南說:「你先回車裡,我去找下管理員,讓他以後多照看一下。」

他折了方向,快步向那個人影走去。

再一次見到陳綏寧,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熟知的陳綏寧,無論何時,都是衣冠楚楚。眼前這個消沉瘦削的男人,胡茬青黑,似是很久沒有打理過自己的外表了。

沈容簡單的說:「你來幹什麼?」

他竟語塞,良久,才說:「她還好么?」

「她和你沒有關係了。」沈容淡淡的說。

「你……知道她的身世了么?」陳綏寧的眸色黝黑深邃,似是有複雜的情緒掩藏在之中。

「我一直知道她的身世。」沈容一字一句的說,「她剛才對我說,她要離開這裡。沒有恨,沒有報復,只想要離開。」

陳綏寧的眸子微微收縮,呼吸亦急促起來。

風聲更急,那句「不能」就含在薄唇邊,沈容卻搶在那之前,語氣沉重:「我會照顧她。」

他專註的看著這個男人,忽然發現難以定義此刻的心情。或許是憐憫,或許是仇恨。

陳綏寧輕輕笑了笑,風聲寂寥,他抿了抿唇:「你也一直在等這一天吧?」

沈容的瞳孔微微收縮。

「你喜歡她很久了。」他面無表情的說,「當初想要阻止她回到我身邊,透露風聲給媒體她是我情婦的,不是你么?」

沈容沉默著,並不否認。

「你很像你的父親,只是比他還有耐心。」陳綏寧眯起眼睛,輕聲說。

「陳綏寧,我喜不喜歡佳南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還愛她,就讓她安靜的離開。」他用一種異常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事到如今,你該放手了。哪怕是為了,最後的愛。」

沈容坐上車,佳南正在等他,神情怔怔的。

「佳南,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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