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後各自曲折,

各自等待。

西北的城市不同於南方,總帶著厚土蒼涼的感覺。

我來這裡,也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大學的時候集體旅遊來過一次。一個人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種時候,去熟悉的城市,總能找到一些安全感。

我把本就不多的行李扔在酒店,揣上一個包就出了門。

每次的飛機餐都吃不飽,幸而這座城市的小吃街全國聞名。因為過了飯點兒,達家百年老店也顯得空空蕩蕩,服務員懶洋洋地給了我一個大麵餅就走開了。

我學著本地人的樣子,專心致志地撕餅。這玩意兒看著簡單,其實不好撕。半個小時後,我端著撕得亂七八糟、參差不齊的碎饃去舀熱湯,掌勺的大師傅看了我一眼,搖頭說:「姑娘,這撕得真夠藝術啊。」

我笑嘻嘻地從他手中接過了淋上滾燙肉湯的泡摸,「自己掰的才香。」

因為已經是初夏,店裡風扇呼呼地轉著,我夾了一筷子粉絲,吹了好幾口氣才放進嘴裡。只吃到一半就熱得有些受不了,連聲叫:「老闆,我要一杯冰酸梅湯。」

一碗滿滿的牛肉泡摸吃完,我出門左轉,要了一大把麻醬涮毛肚,其實肚子已經八分飽了,可是每次到了這裡,我似乎總也剋制不住自己的食慾。等服務員上菜的工夫,我看看時間,把手機打開了。

接連跳出了好幾條簡訊。

我只盯著許琢發來的那條。

一切順利。

服務員懶散地過來,把一大盆涮毛肚扔在我面前,哐當一聲,一如我此刻落下的心頭大石。我放下毛肚,不由自主地調出沈欽雋的電話,想要撥過去,又怕他還在開會,改發簡訊吧,我真不知道該發什麼,倒是注意到了另一條銀行發來的系統簡訊,上邊顯示我賬戶里流動的金額,數量大得可怕。

就這麼猶豫不決地直到一盆毛肚吃完,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

夜幕降臨,小吃街漸漸喧鬧起來,紅包的燈籠亮了一盞又一盞,巍峨的城牆在暮色里蹲伏如同巨獸。我混在人流中,聽到手機響了起來。

掏出來的時候不是沒有忐忑的,可最終看到來電顯示,並不是沈欽雋。說不上是解脫還是失落,我接起來「喂」了一聲。

「剛開完會。」許琢冷靜地說,「銀行那邊也已經全部操作好了。」

「我看到賬戶的提醒簡訊了。」

「有點兒心疼不?」她呵呵笑,「白唏,我看你這段時間還是別回來了,你沒看到今天高崎的臉色,估計搞死你的心都有了。」

我有些心虛,沉默了一會兒,「他也不會放過你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來躲躲?」

「我不像你啊,白富美,你得工作。」許琢電話那邊笑盈盈的,「你知道今天沈欽雋對我說什麼嗎?他說歡迎我去榮威的法務部工作。」

「那是好事。」我忽然不知道說什麼。

「會上他駁回了QL的提案,裁員什麼的高崎提都沒機會提。我看沈欽雋的意思是要順勢把QL的股權倒數收回來,並且已經由政府出面,啟動了談判。我先掛了,我怕沈欽雋現在正急著四處找你呢。」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直到此刻還是有些恍惚,這三天,我真的做了這件事。

我把自己手裡所有的股權轉讓給沈欽雋。

即便知道爸爸媽媽的死是因為他一個不經意的小要求,可那個時候我和他都那樣小,又懂些什麼呢?我用白晞的身份活了這二十多年,蘇妍那些沉痛的過往,我不想再背負在身上,也不想他背負著……

畢竟,他一直在暗暗地關心我。

而我,一直非常非常地喜歡他。

知道他的倔強和驕傲,知道他打死也不會向我求助——沒關係,我可以假意和高崎談判,可只是為了幫他爭取時間,知道他資金緊張,也沒關係,我的股權可以無償轉讓。

我讓許琢幫我擬好所有的合同,在昨晚全部簽完,然後讓她幫我琮去榮威。我甚至想到了他可能不會接受我這樣無償的轉讓,另外號了委託書,將自己在董事會的權利一併交予沈欽雋代理,我想這樣他總能接受吧。

現在,我終於知道他已經接受了我的股權,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

以沈欽雋的個性,除非他真正把我當作了白己人,否則是絕對不會接受的——這樣想起來,心裡還是隱隱有些高興的。

古城的夜晚,天幕依然那般厚重,星星晦暗而不明朗,幾串長長的風箏飄蕩著,空氣乾燥卻白由。我還不想回酒店, 坐在廣場的花壇邊發獃,許久沒有聯繫的老麥忽然間打電話過來。

「白晞!」

聲音震得我戰戰兢兢地把手機拿得遠點兒。

老麥常常罵我,大多數時候是嫌我笨和不開竅,可這一次卻有些不一樣,好像特別嚴重,電話那頭他叫了我一聲,又沒了動靜,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師父?」我小心翼翼地回。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能想像他擰著粗黑的眉說出這句話的表情,一定生冷恐怖。

「我,我做了什麼?」

他頓了頓,用一種刻毒的語氣說:「白晞,我不懂,你趕著去倒貼沈欽雋是為了什麼?」

我怔了征,氣得渾身發抖。

花壇周圍還坐了很多人,有情侶,有老人,也有帶著孩子的父母,可那些身影都迷迷糊糊地晃動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麥臻東,你說許能不要這麼難聽嗎?沒錯,我是幫了他。這個世界上對我好的人不多,沈欽雋是一個,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電話那邊老麥的冷笑聲分外清晰,「他對你好?」

我和沈欽雋間的事,沒必要告訴別人,我連爭辯的興趣都沒了,只說:「麥臻東,如果今天換作是你,我也會這麼做。」

老麥沉默下來,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緩和下來,「你在哪裡?」

我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告訴了他。

「這兩天你別回來。我儘快來找你。」

「為什麼?」他的口氣怪怪的,或許是擔心高崎找我算賬?

「不為什麼。」麥臻東有些不耐煩,「你等我來找你。」

電話掛斷了。

我覺得他未免緊張過了頭,就算高崎要找我秋後算賬,總還有沈欽雋在。我幫了他這麼大一個忙,他能幫我搞定高崎吧?

走回酒店的路上,我又低頭看看手機。

還是安安靜靜的黑屏幕。

沒有別人再來找我。

凌晨的時候我還睡得迷迷糊糊,手機鈴聲尖銳地響了起來。

即便是在睡夢中,心底還是殘存著一絲期待,我摸起電話放在耳邊,「喂」了一聲。

「白晞,我到了。」

我坐起來,「你到了哪裡?」

四五點的城市還很清冷,我裹著毛衣走下鐘鼓樓,在最交錯複雜的地下通道看到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人。

他什麼行李都沒有,雙手插著口袋,卻望向另一個方向,只留給我一個挺拔的背影。

「麥臻東!」我的聲音在隧道里竟然還有空蕩蕩的迴音。

他轉過身看我,絲毫沒有掩飾倦意,大步向我走過來。

「你怎麼這麼急——」我還有些不滿地嘟囔,忽然間就被拉到了他的懷裡。

那件面料挺括的風衣領口擦在我臉頰一側,他十分用力地抱著我,一言不發。

老麥從來不會對我這樣。

我緊張得手腳都僵硬了,卻又覺得,這個懷抱的意義更多的似是在安慰我,和男女無關。

我在他懷裡悶著聲音說:「你怎麼來了?」

他倏地放開我,挑了挑眉,「這地下通道怎麼這麼複雜,找了半天沒找到對的路。」

我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頭頂上閃爍的指示路標,「你不識字嗎?」

他聳聳肩,走在我身邊,「快走,我想洗個澡,在機場等了四個多小時。」

「你昨天為什麼對我發脾氣?」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

「其實我猜到你一定會這麼做。」城市的風從地道的出口席捲而來,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昨晚是我太不淡定了。」

我沒說話。

「我沒見過這麼有魄力的人,手上這麼多股權無償轉讓,甚至體貼到連印花稅、過戶費和交易傭金都自己付了。」他慢條斯理地說,「你是真的嫌自己錢太多嗎?」

我苦笑,低低地說:「師父,你非得這樣諷刺我嗎?」

此刻這座城市並沒有如同外表一般的沉靜,酒吧門口年輕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計程車的頂部閃爍著微醺似的紅光。

「如果我處在沈欽雋的位置上,你也會這麼做?」他平靜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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