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有去無回

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

你害怕孤獨嗎?

不,你別怕——

你只是還沒找到與它相處的方法。

第一次見到沈欽雋,我還是麥臻東的攝影助理。

攝影助理這份工作瑣碎又卑微。哪怕我是在大名鼎鼎的時尚雜誌《V》的拍片現場,實際上每天做的還是端茶送水的工作,稍有差錯,便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業內都叫麥臻東「麥大腕」,當然是因為他是如今圈內首屈一指的時尚攝影師;另一個原因就是在他的鏡頭下,任何明星,甭管多大的譜,都得乖乖聽話——只是為了要把自己這副皮相給賣得更好一些。

麥臻東年級不大,也就三十來歲,天生生得一張極硬朗、稜角分明的臉,頭髮又短又硬,像鋼絲似的,不苟言笑。他對攝影的要求極高,場景服裝化妝哪裡不對,甚至明星模特的表情情緒不到位,片場就能看到他沉下的臉,連帶著方圓一里以內氣壓降低。為了伺候好他,我真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那天《V》雜誌要為明星秦眸拍一組大片。秦眸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女星,種種傳奇不一而足:大二的時候就被圈裡小眾導演挖掘,拍了低成本的青春疼痛電影,卻意外的賣座——幾百萬的投入換來近兩億的票房,皆靠口碑相傳,而後自然一炮而紅。難得她並不以明星自居,照常上課、考試,拿國家級獎學金、人氣一路飆升至大學畢業,年年能在四大時尚雜誌的封面拿滿貫。人總是很奇怪。當一個人比自己好太多的時候,就連一絲嫉妒都不會有,剩下的只是羨慕與仰望了。對這樣聰慧美麗、卻又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八卦也挖不出猛料,即便在娛樂圈也少有惡意的詆毀。

算起來,我和她還算是校友。秦眸大我兩屆,我入校時,就已經是風雲人物。畢竟在這所以學風嚴謹聞名的著名學府里,能出這樣一位口碑良好的明星,實在是件轟動的事。

和往常一樣,我早早地就趕到了拍攝地。

獨幢別墅,且是帶著大片起伏草坪、蔥鬱叢林景緻的居所,在現在真的算得上稀罕了。我像是鄉下人一樣打量周圍的一切。露台,起居室,書房,書桌台,色調皆是乳白,可見此處的主人喜歡清爽的風格;窗外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坪,修剪整齊,風景開闊,令人想起《傲慢與偏見》中達西先生的彭伯利莊園。我拿著測光表,在幾個打算取景的地方查看ISO數值,順口問服裝編輯:「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服裝編輯嗤笑了一聲:「哪呀!場地是秦眸指定的,你瞧瞧,這麼好的風景,我們去哪兒租?再說了,人這麼有錢,誰在乎咱們給的租金?」

「快快快!秦眸畫完妝了,馬上下來。」工作人員吼了一聲。

現場一片忙亂。

好不容易秦眸站好位,我又一次放錯了柔光燈位置,整個片場都能聽到麥臻東的怒吼。

「誰讓你放那裡的?不會做就滾出去!」

雜誌的副編輯上來勸了幾句,麥臻東冷冷看著我:「讓她出去!麻煩你們下次給我配個聰明點的助理!」

我懊惱,走得遠遠的,這不是第一次了——有次跟著麥臻東就被他罵,還被趕出了攝影棚,我又不敢走,抱著肩膀坐在地上,偷看裡邊的情況。收工後,我還在糾結要不要進去幫忙,沒想到麥臻東走出來,若無其事的樣子,扔了支煙給我:「抽煙?」

我搖了搖頭。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溫和了一些:「也是,剛畢業,跟個孩子樣。」

「進來吧。」他抽完一根,精神好了許多:「進這一行不容易——遲早你得學會抽煙。」

如今算是被罵得習慣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口,從口袋掏出一支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真是辛辣又清苦的味道,激靈靈的就把那些倦意和屈辱趕跑了,我彎下腰,嗆到眼淚都流了下來。

視線的盡頭卻看到一雙黑色的鞋,深灰色條紋的西褲。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我猜他是從哪個商務場合剛剛趕來吧。著裝異常正式,只是扯掉了領帶,雙手插在口袋裡,神色雖是放鬆,姿態卻是挺拔。

我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他,目光掃過他的五官,他的眼睛並不算大,卻極明亮;顴骨略高,眉毛生得極好,不過分纖細,自然的一筆,微微帶出男人的剛硬堅毅之感。

真是我喜歡的類型——如果有一天,我能給他這樣的人拍一套硬照就好了。

這樣失態的盯了他許久,直到他的五官越來越明晰,我才發現他已經走到我面前。

我忙讓開來,手中的煙不知怎麼的一蹭,燙在左手手背上。

哧的一聲,幾乎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

可我竟連痛覺都沒有感受到,只是看著他的背影。

秦眸的經紀人李欣算是娛樂圈響噹噹的人物,見了他竟也笑容滿面的迎上來。

我看見他溫和卻疏離的笑笑,擺了擺手,示意別打擾拍攝。然後靜靜的站著,看著貴妃椅上的秦眸,目光沉柔。

我低頭看著手上那塊算是新鮮的傷口,也怔怔的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個陌生人留給我的印記,醜陋,卻讓人難忘。

窗外光線消失,彷彿有人拉伸百葉窗一樣,夜幕緩緩落下來。

那個男人一直在看秦眸拍攝,雖低調,卻風蘊茂然。

而我一直在小心的偷窺,直到恍惚間聽到大腕喊我收拾器材。

原來攝影結束了。

大腕一邊拾掇他的寶貝鏡頭,一邊開玩笑:「怎麼?罵了你幾句就玩消失?」

我低聲咕噥:「沒有。」

他伸手拍拍我腦袋:「下次機靈點。」

大腕這點好,罵了人很快就忘了,絕不記仇。尤其是這一次,拍得效果很不錯,他的心情便更加不錯。工作人員三下五除二清理道具,現場又成了文字訪談。我看到文字總監坐下,微笑著說:「秦小姐,你好。」

秦眸微笑致意。

「你的時間寶貴,先聊聊接下去的打算吧。」

「我剛剛畢業,已經申請到一所理想的大學,會出國一段時間。」秦眸雲淡風輕地說,目光彷彿不經意的掠過不遠處,「我也想借著貴雜誌的訪談,正式宣布暫別影視圈。」

沒人想到她會忽然宣布這樣的決定。極寬敞的大廳里足足有三秒鐘,鴉雀無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的側頭,看見那個男人緊繃的表情、抿緊如同刀鋒的唇角,以及鎖住的眉頭。

我的心臟瞬間停跳一拍。

那是震驚吧?

我能看得出來的。

這個場面沒來由的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提了兩箱鏡頭往屋外走,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忽然被腳下縱橫的電線絆了絆。

身子摔下去的那個瞬間,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完了!真完了!大腕的寶貝鏡頭,哪怕有一絲絲的損壞,他都絕不會饒了我!

直到一雙手及時把我攔下,我驚魂未定,說「謝謝」的時候還在發抖。

他卻低頭看著我,有些厭惡的一皺眉便撇開了眼神,冷淡的說:「不客氣。」

我想起有次麥臻東笑話我,那天你蹲在地上,活脫脫一個小癟三。

以前我從未發現,可是今天,對著這個年輕男人,他眼神中的厭棄這樣明顯,我忽然聞到自己身上濃濃的煙味,看到腳上蹬的那雙發黑的帆布鞋;再回頭看看風儀無可挑剔的秦眸,醍醐灌頂:原來人和人之間,差距可以這樣大;而我,活得這樣粗糙。

在回公司的商務車上,我把腦袋擱在了商務車的車窗玻璃上,車子微微的震動彷彿是電流,嗖嗖的在神經末梢流竄,最後秦眸的那張照片反覆在我腦海里定格,黑白畫片里的女人半罩著面紗,眼神卻那樣的清晰,如刀如風,剎那間能割進一個人的心裡。這樣的女人,會是所有人的寵兒。

你呢?白晞,你要做什麼樣的女人?

我問自己。

心底那個聲音說,我只想做個……不孤獨的人。

后座兩個編輯在輕聲說話,我聽到幾句斷續的驚嘆聲:「真是他?」

「難怪要退出了……」

心下微微一動,我往後靠了靠。

「是他,榮威的沈欽雋,據說在一起兩年多了。我朋友是娛記,跟了很久才拍到的。本來以為能拿個大頭條,第二天的報紙都排版了,又被撤了下來,說是對秦眸的形象不好。」

「不是吧?那今天怎麼這麼高調?」

「你以為這座房子是誰的?咱們光從鐵門開到裡邊都花了那麼久,安保又森嚴,誰能知道?」

「我,我要去天涯發個帖爆料。」

「切,報紙都壓下來,網上爆料,不出三分鐘准給你刪了。」

我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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