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命賭注

酷暑時節是孩子生病的高峰期。雜誌社幾個有孩子的同事飽嘗了小孩生病之苦,午休的時候在一起互相抱怨。

黎憶瑋也在嚴重感冒。這麼熱的天氣,她躲在辦公室的角落瑟瑟發抖,然後把針織衫披上,扣上紐扣,最後幾乎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我見猶憐。

從哪天開始生病的?好像就是有天大中午的跑去看那對老夫婦,給他們送了些消暑的飲料,高溫一蒸,回來冷氣一吹,就徹底病倒了。

林編輯看看她:「我老婆生孩子那會兒,特別怕冷。大熱天不讓開空調,逼我陪著受罪。哎呦,那個夏天啊,我起了一身的痱子。」又有已經生過孩子的同事說:「對啊,剛開始幾個月,胃口越來越大,可是人倒瘦下去。要真能這樣,就不用減肥了。可惜啊,過了幾個月,眼看著就胖起來了。」

憶瑋起先還和別人一起笑了幾聲,忽然就覺得笑不出來了,這兩個月亂七八糟的事一件接一件的發生,她早把例假忘得一乾二淨。仔細想想,竟然心慌起來,又想起沒感冒的時候,自己也是怕冷,大晚上又悶又熱,偏偏還要裹著厚實的毯子睡覺。可是——沒這麼巧吧?

下午她要校對一篇文章,可是心裡有事,常常讀完一句話要花上半個小時。索性就請了假,咬牙去了趟藥店。天氣很熱很熱,連馬路都像是因為高溫而要融化的樣子,烤得腳底幾乎站不住了。憶瑋覺得有些暈眩,就在一棵大樹下靠著等計程車。

往來的車輛並不多,她一眼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往自己方向開來,甚至來不及轉身避讓,就停在了自己面前。

是他。

這些日子不見,他似乎消瘦了一些,線條越來越清峻,而眼睛則深邃如海。

陸少儉放下車窗,淡淡掃她一眼:「上車吧,我送你。」

憶瑋也沒有推辭,這麼熱的天,她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帶著一長串的咳嗽坐了上去。然而第一眼卻看到她掛上去的那個唐老鴨玩偶不見了,心底的失落慢慢的湧上來,憶瑋坐在那裡,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陸少儉並沒發現她的異樣,問她去哪裡。憶瑋報了家附近的一家藥店名字。陸少儉隨口問了句:「怎麼了?」

這個提醒讓憶瑋更加的焦慮,又因為此時此刻的尷尬,她連說話都勉強:「感冒,去買點板藍根。」

他「噢」了一聲,又說:「你爸爸給我打過電話。」

憶瑋不自在的望了望窗外:「對不起。老人家總是這樣的。」

他斜睨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最後下車的時候,陸少儉甚至對她點了點頭,禮貌的說:「再見。」

憶瑋愣在那裡,覺得自己再也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那樣禮貌疏淡的對待自己——他真的變了。她木然的挪著步子去藥店,擔心、難受和害羞一陣接一陣的攫住自己的心思,每一步,都重逾萬斤。

買試紙的時候,臉紅得像是燒起來,聲音又低,逼得售貨員連問了兩遍。最後到家的時候,癱倒在沙發上。和陸少儉的相遇,或者是即將會知道的結果,哪一個都耗費了她無數的精力,讓她在此刻只想就這麼躺著,一動不動。

憶瑋看著薄薄一片試紙怔怔的出神。所有的勇氣在一瞬間被沖走,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她從來不知道,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帶給自己的,會是這樣的情感。像是往自己本就不堪重負的肩膀上又加了重重的擔子。她本就已經很疲倦了,現在,或許只差一步,就該倒下了。

她不由自主的撫摸自己的小腹,這個孩子,為什麼偏偏在他們那麼正式的決裂後,才悄悄降生?憶瑋想,如果是在那個時候,他們還在一起,他是會欣喜若狂的吧?然後理所當然的提出,他們應該結婚了。她甚至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眉心間帶著孩子氣的小小川字,嘴角的弧度溫柔,那樣的表情,柔和而熠熠生輝。

可是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隔了那麼遠,再也觸摸不到了。她要振作起精神,獨立面對。

整整一晚的輾轉反側,憶瑋想起在讀書的時候,她還和室友討論過這個問題。圍繞著墮胎合法與否,爭得不可開交。

是因為看到了網上的新聞,說是有年紀那麼小的孩子毫不在乎的去醫院人流。當時自己不禁感慨: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人流的合法和便捷,才有那麼多人的愈來愈不在乎,進而放縱。如果把腹中的那個小小胚胎認真的對待為鮮活的生命,那麼誰又會這麼隨便的進出醫院?

這也就可以明白為什麼某些宗教一再的疾呼停止墮胎;而美劇中未成年的女兒懷孕,家長會堅決的把她送到遙遠的國家生下孩子,然後偷偷的抱回來撫養。歸根到底,他們將男女結合後所孕育的結晶視為了和生命等同的東西,並不會因為只是個胚胎而隨意扼殺。

那個可以毀掉小生命的手術,並不像割雙眼皮的手術那樣輕鬆。然而就是因為它的存在,年輕人更加的有恃無恐。那種不負責任的生活態度,幾乎可以毀掉人的一生,甚至社會的基調。

那時候自己還說:「流產根本上就是一種殘害生命的手術。它只是縱容了一堆爛攤子更加腐朽,會讓情況更加糟糕。就像是……本就做錯了事,再用更錯的方式了結。」

室友微微反駁:「控制人口,那也是不得已的方式。」

「這完全是兩回事。你看看那些孩子,這樣放縱下去,難道社會不應該在發生這種事之前教會他們什麼是責任么?」

可是事實降臨在自己的身上,她卻不能像當時那樣意氣奮發。她太清楚的知道「責任」這兩個字的含義了。她心裡認定的社會責任,犧牲了自己的感情,難道現在又要犧牲無辜的孩子?

如果說之前憶瑋還一直是強忍著哭意,此刻卻連哭的心思都沒了。她咬牙才能強忍住內心深處的害怕和絕望,迷迷糊糊的想:那個人十惡不赦又怎麼樣,傷天害理也無所謂,只要此刻還在自己身邊,一如既往的愛她,她真的可以什麼都不去管了。

按亮檯燈的一剎那,光線刺痛了眼睛,也像驚醒了沉睡中的神經。憶瑋拿起電話,在掌心摩挲了一會兒,撥了過去。

方採薇是半夜被她吵醒的,半天才清醒過來,連聲安慰她:「你別急啊。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醫院查一查,確認一下,好不好?」她像安慰年幼的妹妹,絮絮說了很多,最後索性起來了:「我過來陪你。」

那晚上她就抱著憶瑋躺在床上,像是最親密的姐妹,低聲說著悄悄話。她說:「如果真的懷孕了,你要告訴他么?」

憶瑋驚慌失措的抬起頭,眼睛如玉如水:「我不。」

方採薇摸摸她的頭髮,輕聲嘆口氣:「我覺得他應該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憶瑋固執的搖頭:「我不要他補償我。」她很了解陸少儉,如果他知道了,絕對不會放手不管她,可是這樣一來,越來越糾纏,只會讓雙方都愈加疲倦。

方採薇笑出聲音來:「補償?他不管有什麼決定,我都不覺得是補償啊。孩子本就是兩個人的。」

良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方採薇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分明覺得自己的手臂上有涼涼的液體,身邊的年輕女孩在低聲抽泣。

「採薇姐,你說……單身媽媽會不會很困難?」

方採薇心疼的抱緊她,然後低聲說:「你這麼想?那你爸爸媽媽能接受么?」

憶瑋咬著唇不說話,最後很猶豫:「我媽媽肯定不會答應。」她把臉埋在了枕頭上,最後低低的說:「我先想想吧……你一定不要告訴他。」

這是她找方採薇的原因之一,如果此刻找的是謝淺容,以好友的個性,只怕會親自上門去找陸少儉。方採薇拍拍她的肩膀,聲音柔和而安定:「嗯,我知道。」

第二天去醫院,憶瑋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拿到化驗單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手心裡,心情像是扔在海中的大石頭,一直沉到了最深的地方。

沒有化妝,素顏,又憔悴,讓臉看上去小了整整一圈。她穿著白色的T恤和寬鬆的運動褲,看上去還帶著些年輕的稚氣,女大夫的目光有些嚴厲,看了看她病歷上的年齡,稍微帶了懷疑懷疑。也可能看慣了這些,她也沒問,直接就說:「去下面交費,手術的價格也有幾種,自己看看吧。」

方採薇扶著她站起來,笑著對醫生說:「謝謝您。我們再考慮一下。」

憶瑋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胃裡也陣陣的泛著噁心,她的臉色卻牆壁的顏色一樣蒼白:「採薇姐,我想過了。要做單身媽媽,只怕真的不大容易吧?」

昨晚她甚至想到了離開這裡回老家去,可是回了又怎麼樣?那邊民風淳樸的小鎮,只怕比常安這樣的大城市更加容不下單身未婚的母親和孩子。父母的壓力,周圍的眼光,甚至將來孩子的成長,這些她都要一一的考慮。

她強壓下噁心,一字一句的說:「採薇姐,我還是做手術吧。」

方採薇凝神看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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