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筆墨官司

黎憶瑋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將老先生的文集順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氣,幾次打電話到了王棋那兒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電話,說王教授在外地開會。憶瑋左思右想,於是又耐下心來等了幾天。

下個月是母校的百年校慶,陸少儉居然鄭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請柬,這讓憶瑋目瞪口呆,又半開玩笑的問他:「你準備贊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實實:「不知道。這不歸我管。」

憶瑋連連點頭:「唔,唔,年少有為啊!」其實濃濃的諷刺意味,聽得陸少儉眉頭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麼?心理不平衡?」

她撣開他的手,不吭聲了。陸少儉看出她緊張,隨意的低了低頭,又握住她的手:「沒事。我爸對我是嚴厲了些,對別人倒都挺好的。」

憶瑋揚起了笑臉給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淺淺的一抹眉月:「你才緊張。」

他微微轉過臉,望向窗外,語氣調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現在好多了。」

她沒有多問,卻也從他無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覺出了異樣。大概對於父親,他真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陸少儉刻意轉開了臉,卻察覺出她的手握得越發的緊,溫暖一點點的在指尖瀰漫開去。

陸少儉的父親一個人住著,房子很大,因此愈發的顯得冷清。見到兒子帶了女朋友來,眉眼間也沒有十分快活的樣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簡單替父親和憶瑋之間做了介紹,憶瑋看了陸明波一眼,放緩了語氣,誠摯的道歉:「陸叔叔,上一次臨時出了些事,我沒有來赴約,真是很對不起。」

陸明波笑了笑:「沒關係。陸少儉已經向我解釋過了。」

父子之間,這樣稱呼,讓憶瑋覺得有些意外,於是抬起眸子看了陸少儉一眼,他臉色如常,似乎是習慣了:「爸,黃伯伯說你這幾天腰椎又不舒服?」

陸明波「嗯」了一聲,又說:「就是老樣子。」

他年歲分明還不是很老,頭髮一絲不苟的梳得很整齊,可是卻又有淡淡的如同塵埃的氣息撲散開來,像是走進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憶瑋發現這對父子的五官並不大像,反倒是神情類似,陸少儉不苟言笑的時候,也是這樣有些孤傲的。她將目光轉了轉,落在客廳一個精心布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張極美麗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個女人最從容不迫的散發自己成熟韻味的時刻。照片中的女子長長的捲髮,明眸薄唇,眼角微彎——原來陸少儉長得這樣好看,是因為有這樣漂亮的母親。

憶瑋一時間沒有移開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個晚上,他曾經攬著自己,語氣蕭索的說起母親。原來這個男人,也一直偽裝得惟妙惟肖,內心深處,卻糾結著那麼多複雜的往事。於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時候,帶了不自知的溫柔,陸少儉觸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軟,她那樣全神貫注的看著自己,像是用盡了力氣,於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開。

這一幕自然被掃進了陸明波的眼裡,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當先站起來:「走吧,去吃飯。」

憶瑋對他的父親,倒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冷冰冰的有些不盡人情。飯菜都是保姆做的,憶瑋喝了口湯,抬頭對陸明波說:「叔叔,我做的排骨蓮藕湯也很好喝,下次我來做,您嘗嘗。」

陸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見溫和,點點頭:「好啊。」

吃飯的時候憶瑋的手機就震動了幾次,她看了一眼,是方採薇。因為覺得吃飯過程中接電話不大好,於是吃完飯才去一邊打電話。

憶瑋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陸少儉耳邊說了幾句話,陸少儉也站起來:「我送你去吧。」憶瑋按住他,對陸明波說:「叔叔,雜誌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壓低聲音說:「你和你爸好久沒見了。多聊聊再走。」

陸少儉就讓司機送她出門,聽見門輕輕一聲扣上,偌大的客廳,一下子又冷清下來。

陸明波淡淡的說:「還不錯。」他掃了一眼兒子,此刻陸少儉嘴角似笑非笑,似乎並沒有認真聽進去。

「爸,即便您不喜歡,我想,這也是我自己的事。」話一出口,陸少儉眼眸滑過複雜至極的神色,似乎有些後悔,卻又不願意再開口緩和。而陸明波看了他一眼,極快的站起來,拂袖而去。

陸少儉一個人在客廳坐了一會,並不急著離去,他和父親,永遠都會這樣,不吵不鬧,卻比尋常人家的吵鬧更冰冷和漠然。

方採薇顯得很著急,一反之前安之若素、沉穩雅定的形象,見了憶瑋,拉著她去了書房,默不作聲的遞給她一本雜誌。

憶瑋翻了翻,其中一頁折了一角,她略微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額角突突的開始跳起來,最後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署名:王棋。

等到仔細的把文章內容看了好幾遍,憶瑋還有些不確定,抬頭看了方採薇一眼:「老爺子的那幾篇文章,難道你這裡沒有底稿?」

方採薇搖搖頭:「伯父這幾篇文章,除了王棋拿去看過,大概就對你講過些思路。」她猶豫了一會,「我不敢確定,只是覺得這篇文章的思路和伯父的治學很相近,所以找你問問。」

憶瑋從椅子上站起來,踱了幾步,又想了想:「你有沒有給老大看過?」

方採薇一愕:「還沒有。」

即便是只有兩人,互相間又關係不錯,卻還是沒人先把一個「剽竊」說出來。作為國內學術界的少壯派代表,如果王棋被落實了這個醜聞,一定會是件極轟動的大事,因此,寧可先細緻的考證,再做結論不遲。

方採薇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只能說,這樣一篇文章,寫得很聰明。」語氣雖然淡然,卻在清透的目光中滑過一絲譏諷,這個女子聲音如同潺潺而過的泉水,此刻又帶了剛強:「我會在這幾天把伯父留下的資料整理一遍,看看有沒有線索。憶瑋,希望你可以幫我。」

到了這個時候,黎憶瑋才發現,方採薇竟和自己像是同一類人,一樣堅定執著,她們的目光相觸,又彷彿看到了彼此,憶瑋笑了笑:「我以前每次來找王老,都帶了錄音筆,我這就回去找找他說起幾篇文章思路的部分。」

走前又拍拍方採薇的肩膀:「採薇姐,你放心,我一定在你這一邊。」

兩個女子單薄的身影,在這一刻,卻像是疾風烈焰中的勁草,風雨磅礴中的竹枝,有著驚人的韌度和力量,百折不撓。

憶瑋打開門,又去摸索玄關的開關。然而手腕被人扣住,她先是一驚,隨即又放鬆,那股力道十分熟悉,是陸少儉。她還是掙扎著去把燈打開了,因為身子被人緊緊抱著,一時間有些透不過氣,悶住了聲音:「怎麼不開燈?」

已經是初夏了,即便剛剛進門,也總還有些熱,何況是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有著熱度的懷抱。他先只是抱著她,一動不動,只是力氣很大,後來攬著她的手開始不安份起來,一點點的探進了她的衣服里。他的唇微微有薄荷的涼意,就這樣直接的印在憶瑋脖子、鎖骨上,似乎蹭到頸間的鏈子,於是更加多了幾分溫度,慢慢的向上,摩挲在她的唇側。

白色的紗織窗帘被夜風溫柔的捲起,透進几絲暖暖的氣息,憶瑋有些著急,兩人正對著窗口:如果對面窗口有人,倒可以免費看一場好戲。她拿手裡的包奮力隔在兩人之間,又被他折騰的有些心慌意亂,於是急切間躲開了他的氣息,話說的斷斷續續:「你……別……這樣。」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背部,只是動作卻停了下來,那樣高的身量,卻把頭埋在了她的肩窩處,語氣柔緩:「好,那就讓我抱抱。」

憶瑋心裡還掛著事,又怕他亂來,於是一動不動的站著,由他不松不緊的抱著,問他:「從你爸爸那裡回來了?」

或許是「爸爸」這個詞刺|激到了他,陸少儉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梢,沉聲說:「是啊。」

如果說以前的陸少儉多少還讓憶瑋覺得難懂的話,那麼眼前的他,卻像一個大男孩,彷彿受了委屈,想要在愛人身邊得到安慰,連神態也有好看的可愛。憶瑋無聲的笑笑,伸手去攀觸他的肩膀:「怎麼了?」他想說什麼,卻歸於沉寂,最後放開她,又忍不住湊過去,在憶瑋唇邊輕輕吻了吻:「我去洗澡。」

憶瑋看著他的背影,心思微亂,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偏偏卡在了嗓子眼裡,上下不能。她心底微微嘆口氣,輕輕握拳,開始翻理資料。

浴室還傳來稀里嘩啦的水聲,這讓她覺得很安心,然而眉頭還是一點點的踅了起來。將之前的錄音資料比照手中王棋這篇刊登在《書簡》雜誌上的文章,不用太詳細的證據,就幾乎可以肯定,不僅結論,就連論證的過程,都是沿襲了王老的思路。

憶瑋自然是知道王棋的人品的。可是這人,連恩師的東西都敢這樣無恥的剽竊,又恰恰選了老先生去世的時機,自以為萬無一失,難怪遲遲不願意給自己那幾篇文稿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幾乎叫這個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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