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爪哇咖啡

世界上最苦澀的咖啡是什麼?未必便是爪哇,可其實有什麼關係?澀到了極點,甚至不滲透酸。最純粹的苦,只是心情。

翌日一早,晨檢的時候便在花園裡遇到林頡峻,直直地遇上,便是想躲也無處可藏——君莫心底嘆口氣。他隨意地套著一件深色風衣,並未扣上,晨風吹得衣角掀開,清貴閑適地站著等她。君莫微一猶豫,將檢查本遞給身後的同事,便向他走去。

就在霧氣繚繞的湖邊,她聽他慢慢地開口,明天回到L大後就立刻會出國去某大學的東亞文化研究所,在國內的時間已經極其短暫了。君莫用手臂環住自己,抬頭去看他的側臉,那一剎那,林頡峻回過眼眸,觸到她的眼神,嘴角便往下一沉,聲音也帶了嘶啞:「君莫。」

君莫想開口說什麼,到底沉默了一會,卻只是說:「以後很難再見面了。」她微微地搖頭:「我還要去檢查工作,先走了。」她低著頭走路,牙齒微微地咬住了下唇,頭髮已經極長,不用盤發的頭飾就能輕柔捲起髮絲,她忍不住伸手去觸發梢——腳步一快,有些滑滑欲墜,可是顧不了那麼多了,直到一口氣檢查完所有的樓層,才遇上去吃早餐自助的茗文。

茗文的話吞吞吐吐,目光也帶了幾分遲疑:「嗯,我一直沒問你……你知不知道林師兄他……」

君莫笑了笑:「是啊,好幾年才能回來。這樣也好,他搞的專業,本來就是國外保存的資料多。」

茗文見她神色很好,也微微放心:「是啊,也說不定不回來了。」她開著玩笑,君莫卻低垂了目光,片刻後慢慢地說:「怎麼會?他不會這樣。」

是啊,他這樣重感情的人,怎麼會這樣?

可是茗文卻低低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你們早就分開了。真的算了——你不要這樣子。」

君莫已經不能擠出一絲笑容來寬慰自己,終於讓自己心中細細的弦,從昨晚開始繃緊的弦,鏘然裂開,於是剎那間一切偽裝褪去,她頹然敗退給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別開臉,輕聲說:「我先走了。」她在外人面前還能一直保持的一份從容和鎮定,在見到那些過往的人和事的時候,就像海灘邊的沙雕,看上去再精美與牢固,輕輕的浪頭一來,總還是剎那間面目全非。

她果斷地回到辦公室給人事部打電話請假,迅速地出門坐地鐵——半個小時後已經回到了家中。其實心裡很有些好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哈利波特》中的大腦封閉術,像是能把大腦中一部分生生地隔離開。至於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息壤,能將愈漲愈高的情緒堵住,她卻不敢再去想了。

君莫握著杯子,坐在小小的地台上,昨晚一直試圖遺忘的話——他說,這次出國,要好幾年時間。明明這三年,兩人都沒有聯繫,一南一北,互不相干——他出去,又怎麼樣?可是他這樣說,她終於了解,那個傷疤——她曾經以為早就癒合的——其實還是在,根本從未痊癒。

十四樓的落地窗,望出去浮生百態,又似身處雲端。她無聲地掉淚,又似不甘心地狠狠抹去,可是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慌得自己連擦都來不及,只得將頭擱在膝上。

她知道什麼是苦澀,三年前已經嘗過一次,卻不得已再品嘗一次。那樣的苦,濃縮的純粹。

不知坐了多久,方才起來,腦中清醒異常——她強迫自己走到電視前,雙手抱膝,軟軟地陷在沙發里。

無非是想分散注意罷了——她木然看著電視上那個已有些年歲的台灣演員一身儒生裝扮,油燈下秉燭夜讀。恍然間覺得熟悉,不由看了下去。他愛的女子,軟語猶在,轉瞬卻持劍自刎,霎時碎紅遍地。男主亦是大慟,卻只是不發一言,無聲悄立。

說不出的惆悵,縈索得心口發悶。古人將愁比做輕雨,君莫覺得貼切——她不覺得絕望,只是覺得天地萬物間,只是籠罩輕愁,飛霧般難以散去——這樣會有多久?一天?一年?一生?她將雙膝抱得更緊,死死地盯住電視,似乎那裡有她要的答案。

那時他和自己在一起,人人都說佳偶天成,她卻始終未向家中提起——她是家中獨女,即便志願填了這所名牌大學,父母倒還是希望她留在附近的城市,也方便家裡照顧。直到大四臨近,君莫方才覺得該有個交待。她旁敲側擊地向父母說想留在北方,父親一口否決,而母親也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隱約便有哽咽聲——君莫就這麼和家裡僵著,她覺得自己求學的理由很正當,將來便留校——時間一長,家裡也無可奈何。況且自己真心實意地喜歡L大所在的城市,和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樣,道路方方正正,寬且工整。冬日裡也有暖氣,不像家裡,在電腦前打幾個字也會叫手指冷得蜷起而僵硬。

如果一切順利,那麼姻緣自然也會如同城市明了的布局一般水到渠成。她甚至計畫好大四那年暑假和林頡峻一起回他家。保研也進行得順利,她的成績本就名列前茅——然而面試前兩天,卻接到電話,被告知爺爺病危。那一刻她心慌失措,忙忙地訂機票回家。林頡峻送她到機場,一路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無言卻勝似萬語。她提著極少的行李,站在登機處回首,那個修長的身影站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輕抿嘴角,頓時安心不少。

然而腳卻被前面的乘客絆了絆,她趔趄一下,手中的機票落地——她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卻始終說不上為什麼——轉身很快地奔回他身邊,緊緊抱住他,似乎即將失去這個溫暖的懷抱。

林頡峻什麼也沒說,只是回抱住她,輕聲在她耳邊說:「別怕。」他輕緩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那樣深刻地烙在她的心裡,君莫閉上眼睛,幾乎哽咽著說:「再見。」終是緩緩離開。

君莫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回憶起這些。原本她覺得這輩子大約也不會再回憶這些,或者是因為太怯懦,或者是因為太害怕。可是到了今天,她卻覺得原來那些並沒有什麼,終究還是時間沖淡了那些傷痛,直到傷口上再重重地被划上一道口子。

她回到家,原來爺爺可以瘦得這麼觸目驚心,他的腿甚至和自己的手臂一樣粗細。她守在床邊三日三夜,他略好些的時候,還會指著床頭的橘子示意她自己剝著吃。

君莫惶惑,為什麼爺爺能病成這樣,自己卻在計畫著遠離這個家。父親說,爺爺早就得病了,只不過一直堅持著不讓家裡人告訴她,也免得她擔心。而這個病,來勢猛烈,又極痛苦,拖延了三四個月,將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開始明白,生活始終是和理想背道而馳的。而此時,她想,當初聽了父親的話該有多好,至少可以隨時回來隨時陪著老人。

她的手機最後一格電池耗盡,君莫木然地扔在一邊,甚至提不起精神去找充電器。

時光一幕幕的如同放映電影,轉眼她已立在墓園,輕聲向爺爺道別。

君莫向父母說起了林頡峻,此時她已無力再掩飾和迂迴了。父親沉默許久,並不說話。

她想,終有一日,父親和母親也會有這樣的一天。她抬起頭,墓碑上的老人正在向她微笑,而三天的陪伴,對於疼愛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來說,實在太微不足道。

半個月後她悄無聲息地回到學校,終於還是錯過了保研的面試。

而恍然間覺得學校像極了一個極大的選秀場——學生會大約是受了超級女生的啟發,開始評選最佳課堂。到處可見林頡峻的粉絲,四處拉票。君莫嘴角帶笑地看著師弟師妹們在禮堂門口投票。真是熱情如火。有人看見她,曖昧地朝她笑,她低頭匆匆走開。

那一晚恰巧是頒獎晚會,他以最淺的資歷入選,禮堂坐滿了人,甚至通道口也是擠得滿滿當當。君莫站在人群中,默默看著。

他站在了學校的禮堂台前,氣質溫和,依然是平日里的聲音:「我在L大從學生開始,一直到現在成為教師,我只能努力地報答我的老師、學生和母校。我不會離開這片土地。」是的,他的聲音亦是如此平靜,卻沒有人會懷疑他對學校、對學術的熱愛。她站在小禮堂的角落,透過密密的人群,看著無數的學弟學妹站起來鼓掌,年輕的臉上活力洋溢,禮堂熱氣氤氳,每個人的臉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記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面卻是冰天雪地,呵口氣立刻出現長長的白色軌跡。

他一直聯繫不上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悄悄回來。那一晚她就坐在他的宿舍樓下等他。君莫的笑容蒼白,短短半個月,卻瘦了一圈,鵝蛋臉似乎被削尖一般,只剩下一雙眼睛,也是露著疲憊。

林頡俊拉著她上樓,她卻挽了他的手,執意要去雪地走走。她後來的記憶中就只有寒冷和黑暗。林頡峻問她家中情況,她不知道怎麼開口,於是微笑不答,覺得睫毛上也細細地結出了一層霜。也好,凍住了某種感情,不讓它往下滲。

林頡俊忽然不說話了,返身擁住她,他的手輕柔地扶著她的後腦,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君莫咬著嘴唇,一滴滴的淚水滾落下來,不知有沒有結成冰晶。

回過神來,早已過了寢室鎖門的時間。林頡峻突然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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