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年華自此停頓 9

思晨沒有說話。沙發上隨意的堆著一些文件,從她的角度,也能看到頁腳徐泊原的簽名辨字識人。徐泊原的筆鋒暗斂而沉穩,不用對著燈光看,亦覺得力透紙背。她只是覺得難以想像,這個人剛才竟對她說了這樣的往事。

說不驚訝,那是假的。儘管他的語氣淡淡的,彷彿是在說旁人的事,可思晨對他要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這樣熟悉……宛如溫習了一遍自己的過往。

所以他才這樣篤定么?因為所有的一切,這個男人都已經經歷過了。

思晨有些抑制不住的好笑,假若有一天,喬遠川遇到了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女孩,他也會一樣的去做嗎?

她倔強,他就溫和的包容她;她抗拒,他不急不躁的接近;她有自己的夢想,他什麼都不說,眼神總是充滿鼓勵——

總要有一些人去教會他們如何的愛,哪怕最後被愛的,並不是最初的那個人。

而那個將來的喬遠川,與自己一步之遙。

徐泊原起身拿了酒出來,思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初時入口並無多少感覺,後勁慢慢上來的時候,便有些抵不住了。

他的側臉近在咫尺,專註的望著自己手中的酒杯,沒人說話,時間靜靜的淌走。

「徐泊原,你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人在昏昏沉沉的時候,是有勇氣說出很多話,思晨身子前傾,認真的說,「每次見到你,我怎麼可能不想起他呢?喬遠川……他是你外甥啊……你們長得有多像……你自己不知道嗎?」

徐泊原怔了怔,慢慢的飲完杯中的紅酒。

「我要回去了,太晚了。」思晨喃喃的說,扶著沙發站起來,「你的手沒事就好。」

他並沒有阻攔她,只是略略抬眸,看了一眼時間,才淡淡的說:「很晚了。」

思晨立著不動,手臂環在胸前,抿緊了唇。

徐泊原忽然笑了,和一個喝醉的人講道理是這世間最白費力氣的事吧。他站起來,揉揉她的頭髮,到底還是叫了司機送她回去。

立在門口等車的時候,誰都沒有開口說話。隔了許久,徐泊原靜靜的說:「你失望么?」

失望?就因為自己不是獨一無二?

思晨仰頭看著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更加深邃,望不到底。

「沒有。」她撫撫自己發紅的臉頰,思緒有些抽離,「如果沒有很多的期待,就不會有失望了吧?」

遠處的燈光凌亂了彼此的神情。凝稠、叫人透不過氣的黑色從徐泊原的雙眸中一閃而逝,而他最終如常的替她拉上后座的門,看著那輛車消失在夜色之中。

或許是因為喝多了酒,思晨坐在后座,覺得很不舒服。偏偏在深夜,明明道路通暢無阻,可司機還是開開停停,一頓一頓的,讓思晨覺得有什麼東西不斷的泛上胸口。

「咦?」司機有些疑惑的望望後視鏡,「唐小姐,你覺得有車子……在跟著我們么?」

思晨下意識的回頭,暗夜中看不到什麼,聽到司機自言自語:「那輛車像是……」

話音未落,又是一個急剎車。思晨只覺得腹腔所有的器官都被重重的往後一扯,酸味一直衝到了鼻子,也沒顧車子沒停穩,直接拉開車門,衝到路邊嘔吐起來。

世界失去了聲音,圖像也在顛倒,思晨扶著膝蓋微微喘氣,才發現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很久了。

樹影窸窣,將斑駁的星斑印在彼此的身上。她不用回頭,知道是他。

喬遠川靜靜的遞給她一瓶水,才轉身走到那輛車邊,俯身對司機說:「你回去吧。我送她就可以了。」

司機有些為難:「喬……」

喬遠川卻沒有再理會,只是轉身走到唐思晨身邊,微笑:「我送你回去,開得穩一些,不會暈車。」

思晨依然蹲在地上,揚起了頭看他,目光有些迷離,喃喃的說:「我不想坐車了。」

他搖頭,「糖糖,你先起來。」

她突然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悶聲說:「我不起來。」

究竟喝了多少酒呢?喬遠川無聲的凝視著她,在心底嘆了口氣。他承認自己手足無措,卻又莫名欣喜。她……到底還是堅持要離開的,哪怕此刻自己並沒有資格,可以像以往一樣強硬的逼著她去做任何事,包括拉著她離開徐泊原。

「我想走回去。」思晨蹲在地上,低著頭的模樣很可愛,就像是小孩子窩在角落,仔細的抓小螞蟻,有種懵懵懂懂的專註。

喬遠川也坐了下來,靜悄悄的過了很久,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她也是暈車,直接就從計程車上跳下來,怎麼勸都沒用。他們牽著手,從城南,一直走到城北的海大。是夏夜,卻不大悶熱,涼風從交扣的指尖穿過。思晨抱怨說那雙平底鞋磨腳,脫下來提在手裡。他就背著她,她再背著畫具,微微一抬頭,她的髮絲間有淡淡柔和的清香。那個時候,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

「還想吐么?」喬遠川伸過手,探了探思晨的額頭,耐心的說,「上車吧,這裡走回去太遠了。」

唐思晨抬頭看了他一眼,喬遠川心底便是柔柔的一動,他不知道她究竟清醒了沒有,只是覺得她變得異常的好說話,順從的站起來,坐進了車裡。

副駕駛的位置,他探過身替她繫上安全帶,猶豫了下才放開,發動了車子。

「回學校?」

「嗯。」

車窗開著一條縫隙,夜風一路這樣吹過來,思晨一言不發。喬遠川也沒有再說話,專心致志的開車。夜晚的城市空寂而沒落,他怕她難受,選了最近的一條路,平穩而通順,只是在經過某一個街角的時候,他注意到她側了側身子,些微的打破了平靜。

對面的酒店依然霓虹閃耀,和這靜謐的夜格格不入。

喬遠川的呼吸微微有些混亂。

「我在這裡發生車禍的。」思晨忽然開口了,嗓音略略有些沙啞,「我看著你摟著別人離開。」

「思晨……」喬遠川倏然轉頭看她,眼神里有絲猝不及防的傷痛。

「哦,對不起。」思晨微微一笑,流光洌艷的夜色滑落到嘴角的地方,或許是酒意的渲染,有些不正常的明艷,「都是過去的事了。」

車速並沒有緩下來,他暢通無阻的開到海大,只在看到略有些滄桑的校門時,突兀的說:「痛嗎?」

思晨拿手指揉揉額角,怔怔的看著他。

「我是說,那個時候……痛得很厲害么?」喬遠川轉頭,視線相交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為了問出這一句話,付出了多大的勇氣。

可那句話還是脫口而出的。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她怕痛,手指被紙片劃破了會哭,腳被新鞋磨破了也會哭……可那個時候,她哭的時候,自己在哪裡?

「你真以為還是以前嗎?要是以前,我暈車,你以為我還會聽你的話坐上來?」唐思晨有些諷刺的望著他,似乎也在提醒他過去的一切——他們相愛的時候,她會撒嬌,會任性,那是她有恃無恐,她知道……他一定會讓著自己,遷就自己。

車子緩緩的停住,卻並非在宿舍樓門口,恰好對著樓層的背面。每扇窗都暗著燈,面目猙獰。而喬遠川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諷刺,只說:「下周我預約了一位專家,思晨……」

假若剛才的語氣只是不善,可此刻的唐思晨,已經徹底的褪去了最後的冷靜,極不耐煩的打斷了他:「喬遠川,你醒醒好不好?你給我找再有名的專家也沒用,這隻手變不回來了——哪怕它不抖了,我也不會畫畫了——這樣你聽懂了么?還有,你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我,我們早就沒什麼關係了。」

喬遠川側身,去抓她的手腕,卻在觸到的那一剎那頓住。

思晨低眸,笑得很刺耳:「喬遠川,真的不用再做出這樣隱忍深情的樣子了。哦對了,假如要上演在宿舍樓下等一晚上的戲碼,那你就稍等,我還有東西給你。」

她重重的甩上車門,胸口激烈的起伏,腳步卻有些趔趄,毫不猶豫的奔進了宿舍的大門。

車廂里忽然變得寂靜,喬遠川閉了閉眼睛,臉頰上微微下陷,一點血色都無,愈發顯得蒼白。他皺眉,緩慢的,用手摁了摁腹部,一邊努力的想著她說「稍等」是什麼意思。

黑夜中一團巨大事物從某一個樓層落下來,掉在草坪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鈍響。

車燈團起的光亮中,隱約可見那是半人高的一隻維尼熊,彷彿被人折了四肢,靜靜的躺在枯草中。

喬遠川眼眸中滑過一絲黯然,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維尼熊並不是唯一的,接下去還有很多東西,玩偶,抱枕,一樣一樣,啪啪啪的聲音,連綿不絕的,彷彿敲擊在每一寸的血脈上,猩紅的液體四濺。

那是所有的……他送她的禮物。大到限量版的維尼熊,小到海大門口地攤上的發箍,她一直存著,卻在今夜,在他面前,一件件的,丟棄。

亦不知過了多久,那裡終於沒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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