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年華自此停頓 5

唐思晨回過神來,稍稍重拾起理智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了窗邊。

她站起來,拉開窗帘,視線被飄白的雪片割裂成一個又一個狹小的空間。她想伸出手去感觸一下溫度,指尖卻只觸及到了冰涼的玻璃,順勢而下,化出淡淡的一道痕迹。

「所以……你就是喬遠川在大學裡的那個女朋友嗎?」

思晨手指微微一頓,順暢的一豎上落下遲滯的一點粗橫。

「對不起,我之前一直沒有告訴你。」她有些艱難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吳媛媛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眼神已經逐漸的清醒:「怎麼會是你……可是小舅舅呢?」

思晨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她只是更加用力的望著窗外,沉默的坐下來,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喃喃的說:「是啊,真糟糕……我怎麼會把局面,弄得這樣糟糕呢……」

片刻後,她倏然站起來,走向門口。

「你不能走。」吳媛媛下意識的攔住她,「小舅舅說,要我看著你。」

「我只是去透透氣,就在門口。」思晨緩緩的撥開她的手指,「我透不過氣了……」

吳媛媛沒法阻攔這樣的唐思晨,她的眼眸烏黑,卻是黯沉的;她的皮膚雪白,又沒有生氣;她彷彿……只是一具軀體罷了。

於是隨著她走到走廊的盡頭,伸手打開了那扇窗,寒意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

「今天是平安夜……」思晨輕輕的說,「平安夜,總是不平安的。」

「嗯?」吳媛媛看著她的側臉,忽然覺得可怕,她……不會就這樣一躍,就從窗口跳下去吧?饒是這一晚心情跌宕起伏,她也還是伸手抓住了思晨的手腕,「你沒事吧?」

思晨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在發抖?」吳媛媛又抓得用力了一些,「你……很冷么?」

「不是冷。它只是在發抖。」思晨冷靜的抬起手,手指在燈光下緩緩的張開,纖長、蒼白、沒有血色,「自從它變成這樣之後,我就再也不能握住畫筆了。」

她還清晰的記得,那是兩年前的平安夜。

喬遠川的生日亦是在這一天。一個月前,他便再三的告訴了思晨,他希望她能回來,見他的家人和朋友。

對於當時兩人已經如履薄冰的關係來說,思晨並不是不想去的。然而敦煌壁畫病害實驗即將要得出一個重要的實驗參數,她作為一直參加研究的工作人員,無論如何都走不開。在電話里對喬遠川說了以後,那個從來都是寵她讓她的男人,頭一次,在千里之外摔了手機,思晨的耳邊,只剩下難聽的忙音。

到底還是將工作挪開的挪開,請假的請假,思晨訂了機票,趕在他生日的當天,坐飛機迴文島。

飛機沒有坐滿,思晨打開了遮光板,蒼白的光落進來在手背上暈開。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去,不是因為吵架,甚至也不是因為所謂的生日,只是因為忽然間很想見他……她悄悄的趕過去,這份驚喜,能不能讓他稍稍的……澆熄怒火呢?

到達文島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闌珊。

從窗外望出去,黝黑的土地上流光四溢,彷彿是金色的棋盤,思晨圍著圍巾,掌心攥著手機,卻遲遲沒有將那個號碼撥出去。

其實她知道今天生日聚會的地點。

半城酒店。他慣常愛去的那裡。

甚至連行李都沒有帶,她穿著羽絨服,肩上猶自帶著風沙,坐在計程車里給喬遠川打電話。

電話響了許久,那邊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意:「喂。」

「是我。」她按捺下心口的狂跳,「喬遠川,你在哪裡?」

「你是誰?」

接著電話掛斷了。

他怎麼可能認不出自己的聲音呢?思晨一愣,他……是醉了吧?

窗外的風拂過長發,思晨聽到前邊的司機有些不滿的說:「小姐,把窗關了吧,車裡開著暖氣。」

她彷彿沒聽見,唱反調一般,又將車窗搖下了一半。

馬路對面,一群男男女女擁簇著從酒店門口出來。

「是這裡嗎?」司機又重複了一遍,回頭看著這個女孩子,「半城酒店?」

夜色之中的女孩,輪廓清晰,她緊緊的抿著唇,眼睛睜得很大,纖長的睫毛彷彿是用線條一筆筆畫出來的,又細細的黏上去……彷彿是雕塑,一動不動。

他有些害怕,聲音放得柔緩一些:「小姐,到了。」

思晨一句話都沒說,拉開車門就下車。

「小姐,你還沒給錢呢!」

那道纖細的身影折回來,扔給他一張紙鈔,又直直的沖著馬路對面去了。

綠燈跳亮,她卻終究沒有追上那群人。

他們前後上了七八輛車,接著便消失在城市的車流中了。

只有她一個人,像傻子一樣,獃獃的站在酒店門口,有些木然的拿出手機。

「喬遠川,我在文島。」這一次她十分直接的說,卻只聽到電話那邊一片噪雜的聲音,有個女孩聲音在說,「遠川哥哥,是誰?」

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剛才隔著馬路,她一眼就看到他。

鐵灰色的風衣,筆挺修長的身影,襯得他身畔那個同樣纖長的女孩……竟然也較小可人。他微微側頭,俯身在那個女孩耳側說了什麼,寒風掠起她微卷的長髮,他便有些不耐的,伸手替她拂在一邊,那樣的親昵……思晨幾乎能肯定,他的薄唇從她的臉頰邊擦過,那是一個親吻。

「嗯?」喬遠川的聲音似乎變得清晰了一些,帶著低笑,「這個玩笑好笑嗎?」

思晨抿唇,鼻音還帶著微顫:「我會在你家等你回來。」

她不管對方有沒有挺清楚,啪的掛了電話,站在酒店門口,用力的閉了閉眼睛,一再的剋制自己的情緒,直到風聲讓自己從頭至尾的……涼得徹骨,才往馬路對面,邁出了第一步。

對面的紅燈剛剛轉換為綠燈,而唐思晨去追趕那輛顯示著空車的計程車。

一道慘亮的白光晃過,然後是急剎車的聲音,手中攥著的手機在空中拋出半個潤滑的弧度,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身子被彈出去的時候,思晨還沒有任何感覺。又是一道急剎車的聲響,彷彿電鋸硬生生從手臂上碾過,或許在那一刻,唐思晨才明白,什麼才叫做劇痛。

「然後呢?」

吳媛媛追問,她努力握著唐思晨的手,試圖讓兩個人都暖和起來。

可是沒用,彼此的手心都是膩膩的,全是冷汗。

「後來啊?我的手就不能畫畫了。」思晨笑了笑,轉過身,表情卻一僵,低聲又迅速的說,「就是這樣。」

她們的身後,喬遠川定定的看著她,那雙黑色的瞳孔似乎驟然間縮小了。

沒有嫉恨,沒有嘲諷,沒有志在必得……什麼都沒有,他只是盯著她看,那道目光遙遠、悠長,徹底的哀涼。

思晨莫名有些驚恐起來。房間里那一幕讓她覺得陌生,她不認識這樣一個會強迫自己的喬遠川;可如今他的目光,卻又熟悉得可怕,那些柔軟的情感,他曾經毫無保留的給她……他終於還是知道了么?徐泊原告訴他了?

緊繃的神經彷彿是一隻玻璃杯,在熱水與冰水間反覆的浸泡,細碎的裂紋漸漸爬滿杯身,或許只是在等待碎裂的那一剎那。

她後退半步,抿緊了唇,用最防禦的姿態轉開了目光。

喬遠川彷彿沒有注意到吳媛媛的存在,跨上了一步,伸手握住唐思晨的右手手腕,慢慢的舉至身前,一字一句的說:

「唐思晨,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幾乎從不叫她的全名,哪怕他不再叫她糖糖,哪怕他曾絕望到再也找不見她,哪怕她再出現時她冷漠的稱呼她「唐小姐」……可是愛與恨之間,她總是站在那裡,從來都是與眾不同的,他的思晨。

思晨微抬眼眸,她的唇在發顫,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們這樣對峙著,誰也沒有打算先放手,直到一道低沉的男聲插|進來:「遠川,今晚大家都夠了。」

徐泊原走至他們身邊,緩慢又不失堅定的將思晨的手從喬遠川的掌控中拉出來。

他只穿著白色襯衣的身影,突如其來的,讓唐思晨覺得安心下來。彷彿有了他在身前,至少現在,自己不用直接的再去面對喬遠川,再去面對過去的一切。

「遠川,你冷靜一晚,好么?」

徐泊原慢慢的踏上半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他們的身高相仿,走廊的燈光落下來,彼此間的輪廓也有幾分相似。

喬遠川怔了怔,或許是因為唐思晨的神情僵直的可怕,他放在身側的手慢慢握拳,終究還是沒有阻攔他們。

「他們走了。」吳媛媛一直默不作聲的看著,隔了很久,才低聲提醒他,「遠川哥哥。」

喬遠川嗯了一聲,依然站著未動。

「你——」吳媛媛猶豫了半晌,慢慢的開口說,「原來是這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