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年華自此停頓 2

這一晚唐思晨睡得十分不安穩。

或許是因為房間的暖氣太足,熱得她數次將被子踢開,夢裡出現的畫面零碎,且面孔模糊。於是早早的醒了,穿戴整齊,跑下去吃早飯。

賓館旁邊開著一家驢肉麵店,夫妻兩人是典型的西北人,半捲起帘子,招呼思晨說:「姑娘吃什麼?」豆漿又醇又厚,牛肉盒子也炸得金黃利落,肉香撲鼻。思晨吃得乾乾淨淨,又意猶未盡的提了一袋食物回去。十二月的西北,走在依然清冷的街道上,叫人覺得這樣的冷,亦是一種高爽。

敲開徐泊原房間的門,卷進了一身的風寒。

思晨戴著眼鏡,倏然間糊了一層白霧上去,她低著頭,小心不被老舊的地毯絆倒,一邊將食物遞給徐泊原,說:「投桃報李,給,早餐。」

身後那道修長的影子似乎躊躇了幾步,才有些無奈的苦笑:「現在幾點了?」

鏡片上的白霧慢慢消褪了,視線終於清晰起來,徐泊原立在她身後,身上那件寬鬆T恤是V領的,隱約露出胸口的肌膚。而頭髮有些凌亂,神色倦慵,倒有幾分像是沒睡醒的孩子。這又是一個嶄新的、她從未見過的徐泊原。

昨日縴手破新橙,今天又這樣秀色可餐,思晨覺得有趣,忍不住轉過頭,笑出聲來。

「那你繼續睡,我回去了。」她笑眯眯的說,「不好意思,打攪了。」

有時候看著一個英俊男人的那股稚氣漸漸消失,眼神又回覆到清睿,也是件值得惋惜的事。

徐泊原阻止她:「算了。反正也醒了。」

他起身去浴室整理洗漱,出來的時候將房間的頂燈打開,又拉開窗帘。

假若忽略氣溫,窗外的天氣好得嚇人。

徐泊原便喝豆漿,又漫不經心的看了思晨一眼:「沒睡好?」

黑眼圈有這麼明顯么?思晨下意識的瞧了瞧鏡子里的自己。

「他又不會吃了你。」徐泊原饒有興趣的打量她,大約是覺得她被凍得唇紅齒白的,很是漂亮可愛,又伸手去摸摸她的頭,「別怕。」

思晨悶悶的將電視打開了,《朝聞天下》剛剛開始,頭條是關於某清潔能源的。她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說:「他來這裡做什麼?」

徐泊原沖著電視微揚下頜,帶了笑意說:「你沒發現我們一路過來,都會有很多風電設備么?」

思晨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一下,低低的說:「是么。」她似是有些後悔自己主動提出了這個話題,有些生硬的轉換說:「時間差不多了吧?」

徐泊原起身拿了外套,順著她的話題,微笑著說:「司機應該在下邊等了。」

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榆林窟和西千佛洞。只是因為莫高窟太過注目,遊客往往將敦煌石窟與之等同起來。其餘兩窟卻猶如養在深閨,知曉的人不多。尤其是榆林窟,因地偏僻,遠遠沒有如莫高窟前遊人如織的盛況。

從縣城出發,到了榆林窟,顛簸輾轉,也花了大約近兩個小時。

榆林窟的地形相當奇特,是戈壁灘上被劈開的一道深深的峽谷,裡邊巨樹參天、雪水宛然。順著石階往下走的時候,兩側彷彿壁立千仞,一個接著一個的窟龕如同神跡,悄無聲息,順著時光的腳步蔓延。

學生們一到谷底,立刻便被領去了著名的第2窟。思晨看著他們四散的背影,嘆口氣說:「這個時間進窟臨摹,太艱苦了。」

西北已是冰天雪地,窟內的溫度更低。而為了保護壁畫,任何取暖的設備都是不能使用的。可以想見,靜靜在窟內臨摹一整天,人會凍成什麼樣。

「小唐,你是和蘇教授一起來的嗎?」工作人員領著他們上棧道,一邊說,「蘇教授在3窟里。」

「是么?」思晨有些驚訝,隨即有些雀躍,「我去看她。」

榆林窟中有數個洞窟是屬於「特窟」,裡邊的繪畫隸屬西夏時期,風格特徵都極為明顯。假若遊客想要參觀,須另外支付不菲的費用。第2窟中的「千手千眼觀音經變」便是國寶級的壁畫,壁畫色澤頗為單調,只是線描的水準極高。思晨走到洞窟外,自然是不敢打擾蘇教授的工作,張望了幾眼,蘇教授倒是瞧見她了,快步走出來說:「你怎麼來了?」

「老師。」思晨扶著她的手,「您真的在這裡啊。」

蘇美娟穿著兩件棉大衣,思晨握著她的手,還是覺得冰涼徹骨,她便好意,輕輕替老人摩挲了數下。

蘇美娟向來就喜歡這個年輕人,反手拍拍她的手背:「老錢說你也來了,本來打算今天回去再聯繫你——」

話未說完,她有些疑惑的看著思晨身後的年輕人說:「這位是?」

「我來介紹一下。」思晨乍見到老師,激動之下都忘了身後還站著徐泊原,「這位徐先生是我的朋友,一道來榆林窟看看的。」

「你好。」徐泊原同蘇教授握了手,「徐泊原。」

「徐泊原?」蘇教授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敦煌數字化工程……」

「是。敦煌數字化工程馬上要開始了。」徐泊原鎮定的說,「這次來就是要正式啟動這個項目。」

所謂的數字化工程,是要將敦煌文化(包括經卷、壁畫、雕塑)以數字形式保存起來,假若日後敦煌藝術的真實載體消失,後人也能還原它們存在時的模式。這個工程在很早之前就有人提起過,後來數次因為技術、資金的原因擱淺。這次研究院與DAB合作,解決了技術上的難題,令一批老專家老學者們都十分振奮。

「我說呢,這個名字有點熟。」蘇教授笑起來,鬢邊銀髮在輕柔的陽光下輕顫,老人爽快的說,「數字化好啊。這種保存方式,比起我們這樣一幅幅的臨摹,可要好得太多了。多謝你們的技術支持。」

徐泊原只是謙遜的笑了笑:「我們也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老師,這幅畫快臨摹完了吧?」思晨站在畫架邊,借著燈光仔細的觀察,一邊讚歎,「費了您不少心血吧?」

「老了,眼睛老是看不清楚。」老人搖頭微嘆,「能畫多少就畫多少吧。」

線條依然是果決老辣,這也是蘇老師之前一直教導自己的畫風。思晨有些難以克制的,將手抬起來,輕輕觸到了畫卷上。她低著頭,小心的不讓老師看到自己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冷,手指有些輕顫。

「手去復健過了么?現在沒事了吧?」蘇教授的目光有些擔心,「你自己還是要上心思,畢竟身體最重要。」

思晨有些不安的看了不遠處的徐泊原一眼,很快的截斷老人的話:「早就沒事了。」

徐泊原正傾身看著《觀音變》,彷彿沒有聽見身後的對話,只是饒有興趣的轉頭問:「思晨,這是什麼?」

思晨連忙走過去,看了一眼,向他解釋說:「這幅壁畫是西夏的,和中原地區的經變畫都不一樣。你看的那裡,實際上是當時西夏人民生活的反映。看,這裡在耕牛,這裡是釀酒……」

洞窟里轉了一圈之後,他們便沒有再打擾老人工作,又去周圍幾個洞窟轉了轉。

棧道清冷。唯有在經過1號窟的時候,思晨的腳步頓了頓。望進去黑影綽約,學生們十分安靜的站著,指端輕動,彷彿還能聽見唰唰的筆劃聲。

「我以前臨摹水月觀音,還得了優秀。」思晨懷念的勾起唇角,「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為什麼不畫了?」徐泊原隨著她的腳步,漸漸的往下,安靜的問。

「啊……」思晨想了想,一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樣子,彷彿痛心疾首,「你一定要知道嗎?」徐泊原倒被她逗笑了,沒有再追問下去。

走到結成厚冰的榆水邊,徐泊原接了個電話,轉身有些抱歉的說:「我有急事要回去縣城一趟。恐怕要回敦煌見了。」

思晨一怔,十分默契的沒有問是什麼事,只送他到峽谷口,揮手說:「再見。」

那天她穿著一件黑白細格的及膝呢大衣,纖腰一束,立在風中,單薄得彷彿能被風颳走一般。徐泊原已經上車,重又出來,將自己的圍巾圍在她的頸間,順手理了理,俯身在她耳邊說:「別忘了昨天來的路上,我對你說過什麼。」

思晨的臉頰微紅,不知是被寒洌的風掃的,還是心底有團火焰在灼燒。

「你為什麼會這樣有自信……會不一樣呢?」

烈烈的風沙中,他眯起眼睛,仔細的分辨這句話中的含義。

「我從沒說過有自信,或者有把握,比別人做得更好。」徐泊原安靜的說,「可是很多事,假如你連試都不願試,又怎麼會知道結果會不會相同?還是說……思晨,你已經沒有當初的勇氣了?」

他並沒有再等她的答案,轉身上車,利落瀟洒。

翌日早晨,思晨和蘇教授一道坐車回敦煌。歸途十分的順利,她並沒有直接回酒店,和工作人員的車子一起,直接去了莫高窟的北區。

莫高窟分為北區和南區。南區是舉世聞名的藝術寶庫,相形之下,北區多為僧人的禪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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