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晝與夜的交替 5

這一覺睡得十分深沉,加之窗帘的遮光效果極佳,唐思晨醒來的時候,室內依然是黑茫茫的一片。摸索著去將床燈打開了,這才看見桌邊的時間顯示著已近中午。

床邊的衣服還是昨晚那套,已經清洗熨燙過,思晨拿起來穿上了,又匆忙進浴室洗漱了一番,聽見屋外有人敲門:「唐小姐,你起床了吧?」

頭髮還沒來得及綁,思晨將門打開,阿姨站在外邊說:「餓嗎?樓下準備了吃的。」

「徐先生呢?」

「今天天氣很好,徐先生在起居室。」

「我想問……喬遠川還在這裡嗎?」

「哦,早上的時候送去醫院了,說是要再做次檢查。小姐有些不放心他。」

「哦。」思晨一顆心慢慢的安妥下來,「麻煩你帶我去找徐先生。」

與昨天相比,今天的天氣是真的好。

真正的秋高氣爽,是說天空極藍,又這樣遼闊,陽光毫不吝嗇的從起居室的落地玻璃窗中濺落進來,白色的窗格在地毯上投下大小不一的間距。

這個男人有著各種各樣的側面。她曾見過報紙上的徐泊原,在商場上殺伐決斷,眼神堅定;後來在學校,那時他短短几句話,低調簡單,卻又隱約透著極有智慧的人情世故;而在操場上聊天的時候,他帶著微笑傾聽,彷彿無所不可包容。

今天的徐泊原,彷彿是生活悠閑的公子哥,輪廓俊秀,正側對著她坐在搖椅上,膝上蓋了一塊毛毯,手中拿著報紙。因是在家中的緣故,他穿得很休閑,米白色的開襟絨衫,深灰色的家居褲,髮絲清爽,身邊那隻他曾經提起過的拉布拉多,懶洋洋的偎著,一如它的主人,還帶著幾分慵散。

思晨還沒有開口,他便知曉了她的存在,轉過頭,將手中報紙放下了。

「起來了?」

「嗯。」思晨答應了一聲。

「先喝杯牛奶,然後早飯午飯一起吃了吧。」徐泊原站起來,十分自然的走到餐桌前,替她拉開椅子。

思晨坐下的時候有些拘謹,徐泊原繞到她的對面坐下,像是察覺出她的緊張,微笑著說:「今天周日,你應該不用上課吧?」

「不用。」

「你喜歡往牛奶里加糖嗎?」徐泊原看著她無意識攪動飲料的手,「這是第二勺。」

「啊?」思晨低頭看了看,囁嚅說,「我以為是咖啡。」

「為了不要辜負這麼好的天氣,我們聊天吧?」徐泊原眯起眼睛望向屋外,語氣有些閑散,他舉手投足的時候,有一種微妙的橡苔與麝香的香氣,從容優雅。

「不願意開口沒關係,這次你聽我說就可以了。」徐泊原續道,「譬如一些我們家裡的事,遠川跟你說起過嗎?」

「沒有。」思晨啜飲了一口甜得有些過分的牛奶,「他很少跟我說起這些。」

「昨天晚上來這裡的,是遠川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姐姐——」他頓了頓,「哦,遠川今早被接走的,你放心,他沒事。」

「他沒事就好了。」思晨不是沒有心虛的,如果說起來,不是因為她一時任性跑下去淋雨,大概也不會有昨晚這一幕。

「你看到了,我姐姐和我的年紀差得比較大,所以我和遠川,小時候倒是像兄弟一樣長大的。家族對我們都算寬容,我在國外讀的是計算機系,和家族企業涉獵的行業沒什麼關係,他們也由得我自己去搞DAB。後來遠川要在國內讀大學,也並沒有人反對。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吧?和能源相關的產業,恰好又是他的專業,他做得非常好,很符合長輩的期許。」徐泊原十指交疊在桌前,若有所思的說,「假若當年我也是進了家族企業,我覺得,我做的不會比他好。」

思晨極認真的聽著,眼睛一眨不眨。

「我對你說這些,你是在覺得奇怪嗎?」徐泊原笑了笑,「其實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的家人都很好相處。當初遠川不告訴你這些,絕對不是因為怕家中阻力。某種程度上,我和他是很像的,我們都會害怕被家族的光環遮蓋住,這樣的話,生活里有很多東西,都會變得虛假。愈是珍貴的東西,我們越不敢去嘗試。」

牛奶已經喝得見底,底部還稠稠的結了一層糖晶,明明甜的發膩,思晨晨卻嘗出了一陣苦意。

「可是……你現在對我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徐泊原淡淡的看著她,似乎在思索該怎樣表達出自己最確切的意思,他拿手指輕輕撫著桌布,隔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說:「你們的事,說到底,也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不過現在稍稍有些不一樣,我姐姐她……好像也知道了前因後果。」

「出於本能,或者說關心兒子的本能,我想她會找你談一談的。」

唐思晨皺起眉,她努力回憶起昨晚見到徐泊麗,可惜印象不深。

「她……很厲害嗎?」

徐泊原笑了:「再溫和的女人,只要是為了兒子,都會變得很厲害。」

「那沒什麼。」唐思晨忽然笑了,後半句話說得輕鬆而坦然,「既然我不會與喬遠川再有什麼糾葛,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徐泊原狹長黑亮的雙目中勾起深邃的光亮,並沒有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阿姨送上一份燉得極香的老鴨肉片粥,他便將一碟新腌好極鮮的香椿向思晨的方向推了推:「試試這個,搭配那個粥,是我家的傳統菜。」

思晨其實並沒有什麼胃口,卻小口小口的吃著,聽到他說:「下午有空么?」

她抬頭望向他。

「一起去釣魚吧?再晒晒太陽。」他伸了個懶腰,四肢舒展如同一株極為挺拔的楊樹,「而且,我也懷念鯽魚湯的味道了。」

從住的地方,去往徐泊原口中的釣魚「最好的所在」,車程大約是十五分鐘左右。因為準備的東西太多,索性開了一輛商務車去。

路邊長滿了莊稼,此刻快到秋收,沉甸甸一片充盈豐潤的金色。微風拂過,彷彿一道金色波濤翻湧起伏。徐泊原側頭望向窗外,表情卻是許久不曾這樣的放鬆。

「好看么?」他轉頭問思晨。

「好看。」思晨實事求是的說,「不過不如敦煌的好看。」

徐泊原微微挑起眉梢,有些不思晨議。

「敦煌的城郊沙山起伏,也是金黃色。下邊還有老農們植得各種瓜果藤蔓,非常漂亮。」

「沙漠和瓜果藤蔓?」

「唔,溫差越大的地方,水果會越甜,你不知道嗎?敦煌的瓜果就是很有名。」

「是么?下次要嘗一嘗。」徐泊原興緻勃勃的說,「什麼時候是去那裡最好的時間?」

說話間司機已經開到了徐泊原慣常釣魚的溪水邊。他們將東西一一擺放起來,思晨在一旁坐著,看著他熟練的組裝漁具,不禁微笑。

「真的不要試試嗎?」徐泊原將魚線甩進溪水中,「不自食其力的人……晚上沒有魚湯喝。」

思晨搖頭,躺在靠椅里,拿手遮住明晃晃的光。

這裡有一片柳林,將這塊濕地與適才周遭的一切隔絕起來。溪水清澈得不思晨議,如同水質的鑽石,晶瑩剔透;鵝卵石靜靜在礫沙上躺著,彷彿是橫亘在歲月中,從未有人驚動。

其實這兩人很安靜。比起將魚竿固定在身邊,徐泊原似乎更喜歡自己持著,目光望著那細細的魚線,身子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唐思晨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隨意翻著手中的雜誌,亦是看得專心致志。

有些微的陽光順著疏密的枝葉間滑落下來,落在手上、身上、地上。光影流麗,卻又斑駁蒼然,彷彿是悄然走過的時光印記,會叫人忘了在這裡以外,還有一個不停運作的世界。

「其實你只是想找一件可以讓你徹底放鬆的事來做,對吧?」思晨將雜誌放在膝上,因是午後,眼角竟有些倦澀,只能隨便找個話題來說。

「嗯。」徐泊原應了一聲,身子未動,「你呢?你會做些什麼?」

思晨將雜誌抵在下頜上,微微有些出神:「……我會一個人帶上顏料、調色板,去調一種很難調的顏色。」

他聽出這其中的懷念意味,於是將頭側過來,看著她。

光影錯落間,她身上針織衫的寶藍色被暈染成得更為柔緩,鬆鬆的一個扣子隱約露出裡邊的素白T恤,劉海並沒有精心打理過,弧度有些彎,也很自然,蜷在眉骨上邊,襯得一雙眸子愈發的黑白分明。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幅會讓他的心緒漸漸的柔軟、直到沉醉的油畫。

「不必陪我說話。」良久,徐泊原將頭轉回去,「要是困了,就睡一覺吧。」

思晨不好意思的笑笑。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竟已是暮靄微露。

思晨發現自己蓋著之前徐泊原放在膝上的毛毯,如果說昨晚是因疲倦而睡得死沉,那麼剛才這一覺,卻輕柔至極,沒有絲毫的負擔。她揉揉眼睛,徐泊原卻不在了,連魚竿都收起來,只剩下一個水桶孤零零的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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