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晝與夜的交替 1

走過操場的時候,思晨有些試探著問:「你想坐一坐嗎?」

徐泊原答得很妙:「這樣的天氣,讓人想喝啤酒。」

恰好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小小的商店。

暗暗襲至的涼風中,思晨有些驚詫的發現……自己竟然喝了整整兩罐啤酒。她用指尖將頭髮撥回耳後,又晃晃手中的易拉罐,一仰頭,眼神略略有些迷離起來:「你知道嗎?喬遠川那傢伙,酒量真的很糟糕。」

徐泊原拿啤酒罐與她碰了碰,微笑著說:「同意。」

「還愛逞強,受不得別人激。」思晨撇撇嘴,有些不屑,「其實他不知道……喝醉了,才更出醜啊。」

「還有呢?」

還有……思晨怔了怔。她有多久沒有對旁人說起哪怕一絲一毫的……關於他的事了呢?

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藏在心裡,也習慣了用工作和學習麻痹自己,這樣一個夜晚,這麼優秀的聆聽者,忽然叫唐思晨覺得卸下所有的外殼,放鬆的仰望天空,是個很美好的主意。

「還有就是,人家都說,分手之後要大度,要祝福對方——不過我做不到。」唐思晨有意放低了聲音,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猙獰一些,「那個時侯我天天詛咒他倒霉。不過——他看起來,活得很好。」

徐泊原笑出聲,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頭髮:「是么?」

思晨將空的易拉罐放下,伸手又拿起一瓶,啪的一聲打開。他看著她,卻沒有阻止。

「思晨,知道為什麼那個時侯……我希望你們再見一面么?」

「嗯?」思晨一怔。

「就是因為,遠川他,過得並沒有你想的那樣好。」

易拉罐傾出了一些,倒在手背上,涼得怕人,思晨抬頭看著他,勉強說:「怎麼會?」她原本想說:「怎麼會?我見過他的女朋友……」可到底還是沒有勇氣,低了頭,假裝認真的在抹乾凈酒漬。

徐泊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表情上的若無其事或許只是掩飾吧?這句話,原本早就該告訴她的,而他竟躊躇了數次,直到現在才說出來——說到底,還是有私心在的。

「怎麼不會?如果我說他沒把你當一回事,你信么?」

思晨不語,手指卻在輕輕發顫。

「他原本不抽煙喝酒,這你總知道?」徐泊原淡淡的說,「那個時侯把一切都沾了。我姐找他,都是直接去夜店的。後來總算有了些理智,漸漸的剋制住了。可是又成了工作狂,胃病也是那個時侯熬出來的。我沒見過這小子這樣發瘋,有一次,又是連軸轉的一個月,我拉他去打球,說,以前你休息的日子,影子也摸不到,現在怎麼了?忽然間事業為重了?」

「他只說,要是以前,我現在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火車上。」

呼吸有片刻的凝滯,毫無徵兆的,有眼淚從眼角的地方滑出來,一滴滴的落在手背上。風聲刮過唐思晨耳邊,她覺得手忙腳亂的去擦,而徐泊原只是及時的將手帕遞給她,攬了攬她的肩膀:「哭吧。假如當時覺得沒哭夠,現在補上。」

那是大四的時候,海大藝術系給學生們安排了外地實習,十分幸運的,唐思晨那一屆學生,輪到了去敦煌臨摹壁畫的機會。

唐思晨算過,那將會是她和喬遠川在一起之後,分開最長的一段時間。那個時侯他已經工作一年多,雖然忙,卻隔三差五能見面。然而這次實習會有兩個半月的時間,即使思晨不算黏人,再加上找工作或者別的原因,也……難免覺得時間太久了些。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很多同學選擇放棄。確定最後的名單之前,思晨有些猶豫的打電話給喬遠川,喬遠川卻比她爽快的多:「你想去么?」

「想……」

「那就去吧。」他沒多廢話,「兩個半月是吧?有時間就過去看你。」

後來喬遠川淡淡的說:「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決定。」

不管怎樣,對於臨行前滿懷憧憬的年輕人來說,這不過是旅途開始前小小的猶豫罷了。他們讀著數十年前一代宗師張大千西去戈壁,在敦煌一呆就是三年,歸來之後畫風大進的故事,豪情萬丈。

喬遠川不管她亂七八糟的心思,只是對他們的行程略有不滿,自打她說了坐火車去後,這傢伙就緊繃著臉,沒再說話。

原本是在餐廳點菜,思晨見他低頭擺弄手機,忍不住推推他:「喂,吃什麼?」

過了許久,他抬頭說:「從這裡到蘭州,再到敦煌,火車要三十多個小時。」

原來是拿手機百度去了。思晨拿手托著下頜,說:「是啊。」

他臉色有些鐵青,捏捏她的胳膊說:「坐火車很累,你行不行啊?」

「我很強壯的!」思晨笑嘻嘻的開玩笑,有些心虛的轉開眼睛,沒忍心告訴他學校訂的硬座票。

「要是把自己折騰病了,唐思晨,你就別指望我去看你。」良久,喬遠川說了這樣一句和之前矛盾的話,瞧見她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補充說,「也別打電話給我哭。」

「誰說我會哭?」思晨有些狼狽的說。

那絲笑意漸漸的轉淌為溫柔,喬遠川看著她,低低的嘆了口氣:「糖糖,我真不放心你一個人去。」

唐思晨至今還記得在近四十個小時的火車之後,輾轉顛簸到了敦煌市的那個早上。

新建的敦煌車站大得有些清冷。碧藍的天,挺拔的樹,乾燥的空氣——這粒沙漠上的明珠,傾國傾城。

一群年輕人出站,坐上了敦煌研究所的中巴車。儘管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可學生們強烈要求立刻進窟,帶隊的老師卻說:「急什麼?先回去整理一下,睡個覺,有時間呢。」

他們住的的地方是在市區,可條件實在是不怎麼樣。六個學生一間,上下鋪,公共衛生間,洗澡需要跑到隔壁的公共澡堂。

中午在街邊小店吃麵條,思晨接到喬遠川的電話。

電話那邊的聲音聽上去亦有幾分疲倦,唐思晨有些驚訝:「你怎麼像沒睡醒的樣子?」

一路坐車過來,因為是硬座,她沒睡覺,便時不時發簡訊騷擾喬遠川。

「啊,剛才穿過隧道,耳朵好痛!」

「我看到一群羊哎!」

……

喬遠川總會及時回她幾句,雖然是寥寥幾個字,也叫她覺得,還有個人在容忍她的無聊。只不過到了敦煌,思晨很沒良心的……暫時將他忘了。

喬遠川趁著會議間隙的午休打給她,有些咬牙切齒的說:「怎麼不給我報個平安?」這整整三十多個小時,他無時無刻的不把手機帶在身邊,就連睡覺都會摸起來順手給她回幾個字,天知道是自己有沒有比她休息得更好一些。

「哦,我很好……」她笑嘻嘻的說,「等你休假了來這裡吧,沙漠真的很漂亮——啊,我要去集合了,下午還有事。」

而就是在這天下午,唐思晨見到了後來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極為重要的一個人。

敦煌研究院下屬的美術研究所所長蘇美娟教授親自接待了這一批千里迢迢而來的年輕美術系學生。

其實蘇美娟的名字對於現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如雷貫耳的。她的父親,便是被後人讚譽為與張大千先生畫壇「南北雙璧」的蘇漠良先生。蘇美娟教授出自名門,年輕時曾經出洋留學,歸國後來到敦煌至今,可以說將這一生的藝術天分與心血,揮灑在了敦煌壁畫上了。

歲月的磨礪讓這位已經滿頭銀髮的老人看起來從容而清明,西北口音的普通話爽快明晰,沒法不讓現場的每個人由衷的起敬。

蘇教授的丈夫錢之煥先生是海大的教授,以前也是歷史系的系主任,更是被稱為海大活著的「鎮校之寶」。因此海大的學子們,對於她,愈發覺得親近。

「看到你們,我就想起來,我來這裡的時候才二十五歲,和你們差不多大。眨眼間就待了四十多年。」蘇教授笑著說,「時間真是如同白駒過隙。」

同學們亦唏噓感慨起來。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到莫高窟入口處,最先見到的是敦煌研究院歷史紀念館,褐色的建築伏在隔壁上,線條流暢。只不過所有的學生都將視線投向了另一個方向——三危山下,越過停車場上滿滿的旅遊大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裡停駐著時光凝成的塑像。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長長的崖脈綿延。迥異於江南的靈秀,這種屬於大漠的褐黃色,卻像是巨龍的脊樑,從未彎折。壁畫,雕塑,這些文化藝術上的奇葩,如今就靜靜的綻放於一個個黑黝窈然的洞窟中,彷彿時光之眼,從中透望而出難以言說的瑰麗。

學生們靜靜的隨著蘇教授走過工作人員通道,隨著棧道一路往上走,與蜂擁而來的遊客漸行漸遠。

「我們先去看看一個正在臨摹的石窟。」蘇教授查看手中的資料,「看看你們要工作的環境。」

暑假剛剛結束,此刻還算是炎夏。敦煌的天氣是典型的白日里熱夜間涼,溫差極大。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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