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人群投我以孤獨 9

回到學校已近傍晚。思晨一直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才察覺出海大的大門被裝點得簇簇一新。各式的盆景眾星拱月般,點綴出一個「150」的數字。

是要校慶了么?在腦海里搜索了許久,思晨想起來,費禕平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的,好像也是因為這件事。下一秒,心有靈犀一般,費禕平就來電話了。

「糖糖,你在哪兒呢?你老闆的講座都不來幫忙?」

「啊?」思晨有些茫然的說,「錢老師昨天才回來,沒提起啊。」

「是明天啦!海大講堂啊,大牛級別的才能上。校慶教授講座第一堂就是你家老闆,我們正在布置大禮堂呢。」

思晨嘿嘿笑了笑:「那你辛苦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等著聽講座,記得留票給我。」

講座是在翌日晚上七點,思晨走進大禮堂,發現自己的票位置極佳,就在貴賓席後邊一排。

學校似乎也吸取了上次DAB宣講的教訓,這一次組織得井井有條。思晨四下看了看,除了主講人和貴賓未到,整個大禮堂,已經座無虛席。

六點五十八分,十分準時的,精神矍鑠的老先生從一側走出來了,還甚是可愛的戴著一頂鴨舌帽,台下熱烈的掌聲。

接著貴賓們也開始陸續入席,思晨一抬頭,瞥到一個人影,一時間愣愣的回不轉神來,想了想,拿出手機編簡訊:「你在海大聽講座?」最後多加了數個問號,發送。

前排那個人低了一下頭,似是在查看消息,過了一會兒,思晨的手機震動:「你在哪裡?」

拜燈光與角度所賜,思晨恰好坐在他視線的死角處,於是她坐得光明正大,還清清楚楚的瞧見那個男人動了動肩膀,不經意的往周圍掃視了一圈。

台上的錢之煥先生咳嗽了一聲,開場白是:「這麼多人?」接著轉頭問一旁的團委老師,「你們沒給下達任務指標說每個院要出多少人吧?」

哄堂大笑。

老頭等大伙兒笑完,才說:「如果真有被逼來的,那我就不好意思浪費時間了,進入主題吧。」

燈光稍稍暗了一些,一旁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現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

「我引用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話開始吧。『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錢先生用他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低沉嘶啞,思晨想,那是見證過那個時代的人才會帶有的滄桑吧?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這句話,說的人是委婉了。不客氣的說,這好比故宮在北京,可裡邊的寶貝,如今卻在台北。」

禮堂迅速的沉靜下來。

思晨掌心的手機又無聲的震動起來。

她低頭看了一眼,簡直能體察到發簡訊那個人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你坐哪裡?」

思晨瞧著徐泊原坐得挺拔的身影,回他一條:「噓,專心聽講座。」

「……」

講座進行了一個小時,期間老頭只停下來喝了一口水,最後說:「有關當代敦煌學的內容,我今天講到這裡。接下來,主角應該是年輕人了。」

主持人接過話筒:「提問時間是半個小時,最後我們在這裡還要簡單舉行一個敦煌學研究基金的開啟儀式。」

思晨有些明白徐泊原來這裡的用意了。

海大的學子們很踴躍,紛紛舉手。

第一個站起來的前排的一個女生。

「錢先生您好。我是文學院的大三學生。首先我要說的是,您和您的講座很受歡迎。下達指標分配名額的事您實在是多慮了,譬如我的票,就是我們班抽籤,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台下學生大笑,紛紛附和。錢老先生說了好幾個謝謝。

「我知道您是敦煌研究院的名譽院長,每年有大半年的時間會留在那邊,我想問,從年輕的時候開始,您……會覺得後悔嗎?」那個學生頓了頓,補充說,「會覺得寂寞嗎?」

老頭做了個沉思的動作,接著說:「我先說個故事吧。」

「我歲數不小了,這大家都知道。原本學校說,這個年紀別帶學生了,誤人子弟。我想想,也對,也就五六年沒帶啦。後來去敦煌,在那邊遇到一個女孩子。很年輕,剛剛大學畢業,我說,你打算留在這裡呀?她說是啊。我當時想,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說的話,不當數。遠得鳥不拉屎的地方,到時候男朋友說你回來結婚,當然就走了,於是笑笑就過去了。結果第二年,她還在。那我就驚訝了,一問,還是校友。我就說,你願意當我學生嗎?她說好啊。結果,我多了個關門弟子。」

「你問我寂不寂寞,我覺得,這個問題,我的學生——也算是你師姐來回答比較好。」

「哎,思晨,你來回答這個師妹的問題。」老頭的眼神極好,早早的找到了弟子所在,指了指,示意將話筒遞給她。

唐思晨坐在座位上,感覺到無數的目光射過來,像是所有的鮮血在倏然間湧上了腦海,只覺得茫然,又覺得那是老頭的玩笑,竟將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拋了過來。

「哇哦,師姐真的很漂亮。」提問的小女生代表現場同學感嘆,又是一陣大笑。

「我大概算是錢先生的關門弟子,很榮幸。至於老師誇獎我的,我並不敢當。」思晨勉強自己集中注意力回答那個問題,直至心情平復下來,「當你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怎麼會覺得寂寞呢?哪怕……它讓你付出了一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她知道自己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嘴唇輕輕哆嗦了一下,可她掩飾得很好,眼角彎成小巧的兩枚月牙,彷彿在笑。

「是什麼代價呢?」

「呃,像老師說的,本來男朋友說,回來結婚吧。結果掰了。」思晨勾勾唇角,半真半假的說。

沒有人把這句話當真,學生們嘰嘰喳喳的開始討論,喧雜的現場,似乎只有一個人捕捉到了她眼底那絲深深藏匿起的黯然。徐泊原有些出神的看著她,心中卻在揣測著,這樣一句話,由她說出來,究竟是有幾分真,幾分假。

幸而第二個學生又開始提問,思晨如釋重負般坐下,忽然想到……徐泊原應該發現自己了,忙側頭看了一眼。

不偏不倚對上那雙眼睛,微涼,含著笑意。

思晨忽然覺得在這個人面前,隱藏情緒是徒然的。他不需說,卻自然而然的知道你在想什麼。

手機又是震動。

「美女,失敬失敬。」

帶著股調侃的味道,讓思晨覺得放鬆了一些,她沒有再回,嘴角帶了笑,一言不發的望著台上。而徐泊原同樣一本正經的面向前方,聽得專心致志。

「現在我們有請DAB的總裁徐泊原先生,和錢老先生一起共同啟動『人文敦煌』研究基金項目。徐先生,一個月內在這個地方見到您兩次,真不容易。」

那個主持人想必也是徐泊原的粉絲,而這句話在這個會場掀起第二波高潮——

徐泊原也在?還聽完了整場講座?要知道即使是那一日的宣講會,徐泊原的露面也不過短短的十分鐘而已。

最終徐泊原還是站在台上,接過了話筒,先向錢之煥微微示意了一下,才說:「今天他們說,你要在台上稍微說幾句,我躊躇了很久。」

「因為在錢先生之後講話,讓我覺得……自己很有幾分暴發戶的感覺。」

這個時代的學生,喜歡勇於自嘲的人。周遭的大笑聲中,思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徐泊原有幾分心領神會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愛喝苦艾酒的女人》。唐思晨想起那副名畫,同樣忍不住開始微笑。

後來徐泊原還說了什麼,思晨並沒有記得很清楚,只知道他說得異常簡短。簡短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不會叫人覺得是喧賓奪主,反而凸顯出一力支持的誠意來。

這個男人就是很懂得在各種場合,讓自己顯得得體而絲毫不被人詬病。

最終到了散場時間,思晨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手機徑直跳亮了,「徐泊原」三個字一閃一閃的,看來那個人終於還是厭倦了簡訊。

「你在哪裡?」

「快到門口了。」思晨往後張望了下,一旁幾個學生認出了她,低低的開始議論。

「別急著走。」他在那頭笑,「我馬上過來。」

或許是因為那邊還有脫不開身的寒暄與應酬,徐泊原並沒有「馬上」過來。思晨獨自一個人在禮堂門口又等了一會兒,約莫隔了一刻鐘,他才從側門匆匆而來。

「嗨!」思晨又四下看了看,確定無人,才沖他揮手,「這裡!」

他的頭一句話就是道歉,或許是因為走得急了,氣息微微有些不穩,離得近了,拂在思晨耳邊,溫熱得有些發癢。

「沒事。」思晨體諒的說,「我宿舍離這裡不遠,我去把上次的衣服拿了還給你。」

徐泊原比她高大半個頭,輕而易舉的俯視她,觀察她的神色,然後一笑:「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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