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人群投我以孤獨 3

翌日是周一。費禕平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起床的聲響,摸索出手錶看了看:「你怎麼這麼早起床?」

「習慣了。」唐思晨紮起馬尾,看了看時間,「你再睡一會兒吧,還早呢。」

到底還是爬起來了。費禕平一邊打著哈欠穿衣服,一邊問:「改作息啦?以前你不是最愛熬夜睡懶覺的嗎?」

「在敦煌的時候沒辦法,早晨是光線最好的時候,很早就要進窟龕了。」思晨喝了口水,一邊查看著資料,一邊說,「而且那邊天亮得也早。」

「那邊……真的有這麼好嗎?」費禕平洗臉的動作滯了滯,「思晨,你對我說實話,不要賭氣。」

「賭氣?」唐思晨失笑,伸手託了下頜,慢慢的說,「我和誰賭氣去?」

費禕平張口結舌了一陣,卻始終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悶悶的洗完臉,說:「我去吃早飯,你去不去?」

「一起去吧。」思晨站起來,略略收拾了一下,「我要去博物館。」

走出海大的校門的時候還很早,甚至沒到工薪族們上班的時間。

踩在舒脆金黃的梧桐樹葉上,唐思晨步行前去文島市的博物館。

空落落的大街上還披著淡淡一層薄霧,像是尚未拉下輕紗的少女,若隱若現間,這個城市尚未露出猙獰、且弱肉強食的一面。等紅燈的時候,唐思晨若有所思的望向那幢風格凝重的青灰色建築,攏了攏肩膀,發現秋日的涼意,已經漸漸的滲進了這個城市的風聲中。

敦煌藝術大展會將於下星期在文島市舉行。而唐思晨的導師,國內外赫赫有名的敦煌學專家錢之煥先生,作為展覽方特邀的顧問,也投注了不少心力。於是每日趕去博物館,與工作人員商討布展事宜,也成了唐思晨這段時間最重要的工作。

今天將會檢查最後一個洞窟的電子導遊錄音。思晨一邊聽,一邊記錄要點以便比對:

「仿248窟,北魏時期。中心塔柱式,西向……佛陀袈裟邊緣的石青色,與整體的紅色對比十分強烈。這個洞窟是莫高窟早期洞窟中的代表……」

差不多快結束時,手機響了。號碼是陌生的,可是聲音非常的熟悉,一句「徐先生」便脫口而出。

「是我,思晨。」那個人隨意省略了唐思晨的姓,遵守昨晚的約定,並沒有將她稱為「唐小姐」。

「我的腳沒事,多謝你的關心。」思晨主動說,「也謝謝你送我去醫院。」

徐泊原只是笑了笑,掠過了這個話題:「你在學校嗎?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

唐思晨握著聽筒,朝著電梯方向走了幾步,又倏然止住:「為什麼?」

電話那邊默了一瞬,徐泊原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十分平靜:「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和你很投緣。」

思晨想了想:「好啊,有機會的話。不過最近我都不在學校。」

「我希望,這個電話……和之前的要求並沒有太唐突你。」掛電話前,徐泊原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以十分誠懇的聲音說,「你知道,我並沒有惡意,只是想與你做個朋友。」

這個年輕男人,輕而易舉的,就會有一種讓人信賴他的力量。

唐思晨相信他的話,毫無道理的,覺得假若自己一味排斥,倒會顯得不夠大方。

「當然不會。徐先生,我最近都在博物館籌備一個敦煌大展,有興趣你可以來看看。」

「好,一言為定。」

這個電話之後,唐思晨沒有接到徐泊原的任何消息。事實上,她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位朋友,因為在緊張而細緻的籌備之後,敦煌藝術大展如期開幕。

因是敦煌藝術,此次展出包括了壁畫、雕塑、經卷乃至於窟龕。文島市博物館一層的全部展區,經過數月的準備,精心仿製了十二個極具典型性的精品洞窟,對參觀者開放。

而此次大展在文島市的受歡迎程度,也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

博物館原有的開館時間是每日早上九點,因為人流量的暴增,不得不提前到了八點半,而閉館時間,也順延了半小時。即便是這樣,每天早上便有人提早兩個多小時來排隊等候入場。到了高峰期,隊伍能在廣場上繞上好幾圈。至於團體預約,也是源源不斷。

敦煌這個詞,就像是奧運會,或者世博會,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聞。而工作人員們,除了滿負荷的運作外,也由衷的覺得欣慰。

每日慣常的整點檢查,唐思晨踏進展室,儀器還在測試著文物的各種指數,包括參觀者帶來的二氧化碳、潮濕度對壁畫的損害等等。

很不合時宜的,有參觀者正不滿的抱怨:「為什麼仿製的洞窟都只能打手電筒觀看?而且還不能拍照?」

年輕的志願者講解員一急,說話就磕磕絆絆起來,思晨在旁邊瞥了數眼,不得不上前,對著氣勢洶洶的參觀者解釋。

「實際上,這一系列的仿製窟龕中的壁畫、雕塑均是名家所制。經過敦煌研究院數十年的精心仿製,本身便是了不起的文物。」她頓了頓,「眾所周知的,敦煌壁畫的色綵線條因為種種不可抗的原因在退化、消失,即便有現在的科技保護,我們能做的,也不過是將這種退化延後數十年。如果有一日,這個人類文明史上的瑰寶真正的消失了,那麼我們能看到的,便只有這些後人複製的壁畫以及相關影音資料了。所以為什麼不能拍照,您能理解了嗎?」

永遠都會有隻將自己擺在第一位的人存在。這不是件叫人覺得愉快的事。

看著那人怏怏的走開,思晨對那位志願者悄悄擺了個手勢,穿過人群,走向塑像展區。

而雕塑展區里的,卻是一片童真,終於讓唐思晨的心情,微妙的好轉了。

塑像以欄杆圍起,而周圍坐了一地的小朋友,大概都是五六歲左右,手裡捧著紙筆,正在做寫生作業。橫亘一地的,還有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小書包、蠟筆,一個個都低著頭,塗塗畫畫,很是認真。帶隊的老師穿梭其中,時不時低頭指導小朋友們畫畫。

思晨忍不住笑了笑,悄悄走了進去。

或許真的只是巧合。

只比她晚到數分鐘,在這個展區的另一個側門,被人群簇擁而來的徐泊原忽然駐下了腳步,饒有興趣的望向極為明凈的雕塑展區,微微挑起了眉梢。

初唐時的塑像默然立著,佛祖左手平伸向上,作與願印,眸梢輕輕飛揚,袈裟垂低,神態安寧。從落地窗外落到室內的陽光柔和的陳鋪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悄聲慢語間激起塵埃飛旋,輕靈靜謐。

陪著徐泊原一道來的工作人員頓了頓,向他解釋說:「徐先生,今天上午有特別給小朋友們安排素描寫生……」

徐泊原的目光似乎落在其中一個身影上,良久,才微笑著轉開視線:「這樣做很好。」

「要不我們先去壁畫館吧?」

「我想過去看看。」徐泊原邁出了半步,重又回頭吩咐說,「請不要打擾他們。」

身後十數道詫異的目光中,徐泊原毫不遲疑的踏入展廳內,站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身後。

此時對著的又是一尊頗為複雜的佛像,孩子們想像力便異常的豐富起來,表現在「作品」上,有孩子將佛像的高髻換成了一朵花,也會將菩薩身穿的錦裙改短,總之,五彩斑斕,很是童稚可愛。

眼前的小男孩,絕對屬於「自由發揮」型的選手了。

假如光看白紙上那一堆黑漆漆的線條和橢圓的組合,大概沒人會猜到……他畫的是一尊佛像雕塑吧……

小男孩左右張望了一下,呃,左邊的小同學畫得很像是一根披著袍子竹竿;右邊的呢,明明是身材健美、線條柔和的塑像,生生的被壓縮成了彌勒。

可是他們畫的,多少還能看出……是人形的。

小男孩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有些自卑的扁了扁嘴巴。

「小朋友,畫得很好啊。」一直蹲在旁邊的姐姐有些誇張的說,「你看你看,你和別人畫得都不一樣呢。」

小男孩睜著圓圓的眼睛,充滿期待的望向這個不認識的姐姐。

而那個姐姐,也不負眾望的,努力開始誇獎這個很有「藝術天分」的小盆友,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抽象畫派就是這樣的啦」、「線條也很好」……總之,要讓他認識到,這些是褒義詞。

身後有人輕輕笑了一聲,溫熱的氣息像是近在耳側,唐思晨安慰完小朋友,不禁一怔,微微抬起了眼眸。

半身高低的玻璃圍欄上倒映出半個身影,因為俯著身,只看得到筆挺的黑色西褲。

心跳微微失律,雖然覺得不思晨議,可她……似乎能感知到,身後站著的究竟是誰。

倉促間回頭,對上那雙溫靜如海的眸子,唐思晨下意識的往後輕輕一仰,因為蹲得久了,有些發麻的腿一酸,身子驀然間失去了平衡。

剛剛摔到地上就被一雙手就伸了過來。思晨抬頭,有些猶豫的抬起手。徐泊原笑了笑,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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