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儲君

盛夏時分。

錦州城外的相國寺周遭,卻是鬱鬱蔥蔥,草木長得極深。日暮,前來上香的信徒們早就歸家,只余檀香繚繞,這座千年古剎,驀然顯出一種滄桑與沉靜來。

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輕女子提著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

「娘親,快點!門都關了呢!」她身前不遠處卻是一個四歲模樣的小男孩,穿著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綢褲,很是討喜可愛。

女子站在遠處歇了歇,似是在調勻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跑至她身邊,笑嘻嘻地牽起她的手:「娘親,我扶著你。」

她便由著兒子牽了手,慢慢往前走。

「啊呀,真的關門了。」小男孩懊惱道,「你看嘛娘親!」

「阿恆,寺廟門口,不能大聲喧嘩。」年輕的母親溫柔地拍拍他腦袋,以示告誡,她又指了指大相國寺的山門,「這寺廟的山門,常年是關著的。咱們去上香呢,走側門就可以了。」

阿恆抬頭仰望,卻見此刻晚霞斑斕,如同彩錦一般鋪陳開,煞是好看,一時間看呆了,良久,才問:「為何?」

母親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才能令兒子明白。因大相國寺是洮中第一禪寺,儘管往來貴胄極多,只是這山門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開的,百餘年才開過一兩次而已,據說百年前洛朝開國皇帝到此地遊玩,碧璽山樣瑞景現,有紫龍盤旋,久不離去,被當時住持方丈認出,才大開山門迎接。

正在此時,卻見側門中有人走出,為首的卻是一名灰袍老僧。

母子二人連忙避讓在一側,那老僧手持念珠,走過兩人身旁,倏然間停下了腳步。

年輕母親低下頭,輕聲念了句「阿彌陀佛」,阿恆卻很是好奇地盯著那老僧人瞧,末了還說:「大師你好啊!」

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兩位來敬香?」

母親忙道:「是。」

「惠風和暢,民眾日安,轉眼已是好多年過去了。」老僧人安靜看著年輕的母親,「當日有人問我,世上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題可解開沒有?」

女子意外這老僧人還記得,身子輕輕一震,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當真如珠似玉,卻又容華流轉,輕聲道:「觶開了。」

「何解?」

「以我之苦,換人之樂。」

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

女子亦報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誤大師外出。」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大師卻站在原地,肅然不動,白色長眉垂至臉頰處,輕聲道,「女施主,貧僧代故土萬千平民,多謝你當年慨然大義。」

那年輕母親卻驀然間有些倉皇,搖頭道:「我的慨然大義,卻也連累天下蒼生。大師謬讚了。」

老僧念了句「阿彌陀佛」,伸手招來身邊小沙彌,輕聲吩咐了一句話。那小沙彌連忙跑出去了。

片刻之後,山門霍然洞開。

許是因為長久未曾打開,鎖鑰鏽蝕斑斑,開啟之時,還帶著吱呀聲響,驚起叢林中老鴉一片。

「女施主與這位小施主請進。」老僧笑道,「大相國寺本該中門洞開,恭迎貴客。」

女子臉色一變,忙道:「大師,這門百年來不曾開啟一次,如何能為小女子而開?況且犬子頑皮,更是不能承受這般福澤……」

低頭一看,原本手中牽著的兒子,早己掙脫了自己,此刻正大步邁向山門內,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穩坦然。

「阿恆!」

她連忙出聲想要喊住兒子。

阿恆卻是走過了正門,才回身望向母親:「娘親快來啊,既然開了門,為何不走?」

「你——」母親輕輕揉了揉眉心,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門你如何能走?」

「我怎麼不能走?」阿恆站在那裡,抬頭望望極高的山門,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徑,當走正門,不對嗎?」

小小年紀,說起這句話來,竟也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老僧看著這個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額骨隆起,光澤明凈,此乃帝……」他頓了頓,方才尋思著換了個詞,「大貴之相。」

女子聞言,卻並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師,犬子如何能有這般福氣……不過,還是多謝大師吉言。」

她雙手合十,向大師躬身行禮,旋即往側門走去。

走出兩步,她又停下腳步,回身望向老僧,誠摯道:「若是……我不想我兒入帝王家,只想他這一生平安喜樂,大師覺得可妥?」

枯榮大師雙眸中有一種淡然的力量,聲音蒼老而悠遠;「女施主七年前問我前路如何取捨,那時你明知前途艱險,卻還是走了最難那一條路。我本以為,你己經參透了。須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無可改變。這位小公子天生貴相,聰慧無雙,心志又堅,本就當得起這天底下最顯赫之權勢,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幾年呢?」

母親默然不應,只是看著兒子活潑的背影,秀美的雙眉輕輕蹙起來,驟然陷入沉思。

是夜,阿恆正在屋內專心致志指揮一套木質偶人行軍打仗,忽然抬頭望向母親,問道:「娘親,那大師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在替他縫補一件小褂,聞言一怔:「什麼?」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很久之前,娘親和這位大師是認得的。」

「那他……認得阿爹嗎?」阿恆忽然拋下手中人偶,一雙透亮的眼睛灼灼地看著韓維桑。

「不認得。」韓維桑伸手將他抱在膝上,下頜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問,「阿恆,娘親送你去見你阿爹,好嗎?」

阿恆急急回過頭來:「娘親你說真的嗎?」

她將他摟得緊一些,想起適才在大雄寶殿,阿恆像模像樣地同她一般跪下祈願,口中念念有詞,卻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菩薩保佑我能見到阿爹……

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賭咒發誓說過,不願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這孩子天生聰慧,甚至能比那人更為適合那個至尊之位……

終究,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她伸出手去,撫了撫他軟軟的額發,年輕的母親看著孩子帶著濃濃稚氣的小臉,微笑道:「是真的。」

永維四年,對於朝廷來說,既平穩,卻又暗流涌動。

在永嘉胡亂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宮終於在去年五月修繕一新,江載初便從太極殿搬入了新的宮闕。六月始,朝廷之上陸續有臣子發聲,要求皇帝立後選妃,充實後宮,儘早誕下皇子,是為國之根本。

最開始只是幾個小言官上書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

隨後,朝中大臣開始聯名上書,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無子嗣,國危矣」。

接到這本奏摺的時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馬景雲下棋,倒是停了下來,仔細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國運?」

景雲手執白子,目光落在棋盤上,低聲回道:「陛下,天子無家事。」

江載初淡淡抿了抿唇,卻轉了話題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帶進宮裡來?」

前年皇帝將前戶部尚書、陸大學士的獨女指婚給景雲。

下旨的前幾曰,他還特意將景雲召進宮來:「你真要朕指婚?」

景雲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溫順良善,陛下選的陸小姐,臣覺得很好。」

江載初的雙眸平靜無波,淡聲道:「那麼倒是朕多慮了。」

景雲看著他,眸色中隱含複雜之意,良久,嘆道:「情愛一途走來,不是每個人,都有陛下這般的勇氣與堅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勸說他。

第二年,景雲便有了長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個小女孩,抱在手中會用烏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載初很是喜歡,常常要景雲帶進宮來逗玩。

「陛下這般喜歡孩子,為何不要一個呢?」

「這麼說,這封奏書,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隨手將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間卻己經蹙起薄怒。

景雲單膝下跪,卻毫不退讓:「陛下不能因為一己情愛,置國祚而不顧。」

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盤琉璃棋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不絕的聲響。屋內立刻跪了一地的內侍與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絲毫異動。

「陛下,這封奏書上,不止有我的簽名,亦有連秀、孟良、宋安……皆是當日隨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體諒一二。」

「我曾答應過她……」江載初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來,竟似還有些恍惚。

「她都己經死了!」景雲咬牙道,「再深厚的約定,也都過去了。」

江載初依舊蹙著眉,緩緩擺了擺手,竟不再理他,徑自走了。

此後,各地求請江載初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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