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登基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馬調動,漸漸彙集在函谷關下。

此時距匈奴入關,已過去半年時間,中原大地烽煙四起,難民們背井離鄉。洛軍分為兩支,寧王率部堅守永寧關數月,儘管城牆工事並不甚牢固,卻也未讓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貫景雲一路西進,雖未能將匈奴後續援軍完全隔絕於關外,卻也極大地牽制住了敵軍後部。雙方接戰數十次,互有勝負。

匈奴軍隊按著游牧民族的習性,就地掠奪糧草。後皇帝下令各地堅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糧倉在軍隊退守前被毫不吝嗇地燒毀,洛人在這一戰中開始表現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決絕,而匈奴人的補給漸漸短缺。

只是對匈奴人來說,數百年來擺脫寒冷貧瘠的土地,入住富饒中原的夢想近在此刻,他們也絕不會放棄。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同左屠耆王會師意圖在最短時間內徹底擊潰洛軍。

江載初趕到函谷關以東數十里外,已能察覺到此處地勢極為險要。據說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並轡」,此處偏偏又是關中平原與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兩軍不約而同選擇此地決戰。

遠處一小隊人馬急速趕來,尚未至身前,為首那年輕將領就已經翻身下馬,單膝跪下,他仰頭看著來人,神情隱隱有些激動。

輕車簡騎而來的江載初扶起了他,臉上帶著笑意,用力拍肩:「起來吧。」

「殿下……」景雲心神激蕩,這個許久未喊的稱謂脫口而出。

自長風城一別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江載初仔細打量他,景雲自小便跟著他,遠勝親弟,如今雙鬢依稀染上風霜,遠比半年前沉穩得多了。

「西北這幾仗打得不錯。」江載初拍拍他的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說起這個,景雲臉上卻有了慚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嗎?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頓就不會入關了。」他語氣中還帶著不忿,顯然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是這麼說,這幾月我不能盡殲左屠耆王的軍隊,豈不也是失職?」江載初輕輕搖了搖頭,「景雲,你我能堅持住這段時間,這函谷關下的決戰,我便多了幾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關後,直取千里,大破京城,銳氣不可當。但之後我們守住了陣腳,不就不算輸。如今時間已過去半年,這個時節,關外已開始飄雪,他們不思鄉嗎?」江載初緩緩道,「軍人也是人,最大的弱點在於心志軟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時間,才同他們決一生死。」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景雲卻莫名地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他心知,這或許便是江載初作為統帥之於全軍的意義所在,只要有他在,他們便覺得一切都是妥當的,面對再強的敵軍,都能覺得心安。

「對了,那些鐵浮屠究竟是什麼怪物?」景雲翻身上馬,同江載初並行,「我前天剛從西北趕來,尚未與其接戰,為何連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樣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載初莞爾一笑。

「哦?關寧軍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雲哈哈一笑,「那神策軍和虎豹騎就更不能錯過了。」

「你的神策軍,也被打怕了。」江載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還有哪支軍隊,能強過咱們?」景雲臉上頓時有些驚訝。

江載初也不答,只回身望了望。

景雲隨著他的目光,竟看見另有一支隊伍,緩緩地從視線盡頭出現。

其實道路並不寬敞,密密麻麻的騎兵們湧出來時,景雲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支極威武的雄師,甲胄精良,眼神無畏,卻不想眼前這支軍隊,騎著的皆是洮地所特產的矮腳馬,偏生那些馬還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著實不是什麼良種。至於那些士兵,個個黑瘦,身上穿著黃色的古怪護甲,哪有半分精兵的樣子。

「是他們!」景雲看清他們的護甲時,恍然大悟,「他們不是……那時劫持過我們的馬賊嗎?」

「是他們。」江載初直接道,「是韓維桑帶我去找的他們。」

「這麼說,當年的馬賊,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雲咬牙道,「殿下,你怎麼——」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計較了。」江載初安靜道,「如今她遠在故土,自然也不會再禍及我,你不必憂慮過重。」

景雲漲紅了臉,看江載初的臉色,明白正是因為他沒傷害到韓維桑,才這般好說話。

當時是她親自來找自己,言明只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載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後來韓維桑遇上薄姬卻是巧合,只是他們索性順水推舟,想來那番話讓薄姬說出來,更能令江載初死心罷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過?」景雲此時也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難以置信道,「強盜小賊,如何上得戰場?」

江載初皺眉不答,徑直道:「入了軍營之後,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將軍中最好最快的馬,換給他們。」

「什麼?」景雲幾乎要跳起來,額上起了青筋,「殿下,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帶著幾分不屑回望,「他們能抵擋得住匈奴人的馬刀嗎?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軍軍中,他們洮人也只配運送輜重嗎?」

江載初勒停了馬匹,甚是冷靜地看了景雲一眼。

「知道我為何讓你去做嗎?」

景雲心中一凜,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動怒,可自己如今能這般胡來?將麾下精銳騎兵們的戰馬讓給這一幫來歷不明的馬賊,他又如何跟通遼將領們交代?

「讓你去做,是因為要破鐵浮屠,非得如此不可。」江載初一字一句道,「與敵寇的決戰就在來日,主帥的命令,你如今也不聽嗎?」

他們在戰場上並肩,從來就極有默契,他也從未同景雲說過這般重話。

景雲愣了半晌,方才低聲道:「是。」

往前行了數十里,終於見到函谷關。

這連接關內外的重地,在夜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關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佔據,隔著厚重工事和城樓,江載初默然抬起頭,高懸的燈籠透出瑩瑩光亮,是這殺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兩軍各自的陣線之前,是一塊極大的空曠之地,足以承載雙方騎兵們的慘烈廝殺。

他微微閉上眼睛,鼻中彷彿能嗅到血腥味彌散開來。

「殿下,元大人傳來的迷信。」

江載初接過那枚蠟丸,捏碎之後,卻見裡邊只有兩字:帝薨。

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小皇帝的狀況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時,他還是覺得胸口透涼——是一種十分寂寞的哀涼。

這個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難以選擇自己人生的那個人死了,儘管他只是個孩子。

而剩下的這一切,家國、戰爭、權謀,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無路可退。

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聽到親衛低聲道:「還有件事,將周景華自永寧城押往陳縣途中,他……跑了。」

「何時的事?」

「半個多月前了。」

「他不會武功,如今又沒有同夥,如何能跑?」江載初聞言一怔,皺眉道,「捉回來了嗎?」

「沒有。」

如周景華這般敗類是該殺,可他若是跑了,對如今戰局亦毫無影響,況且他這般小人,如今沒了權勢,很難掀起波瀾,頂多是讓元皓行覺得心下不爽罷了。

江載初待要將這件事放在腦後,卻驀然間覺得,心底有一絲難以言明的不安。

此時匈奴軍營中,一輛馬車正緩緩駛入,最終停在主營帳口。

從車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敘事因為精神不佳,臉色暗沉,又像是頗富態之人倏然間瘦下去,麵皮都是鬆鬆垮垮的。

在這精兵圍繞之中,男人略有些緊張與拘束,腳步又急又快,幾乎是踉蹌著跪倒在營帳中間,頭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開口,卻是一口極流利的中原話:「周大人起來吧,無需多禮。」

「謝左屠耆王。」

男人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心抬起頭,卻見手臂粗的牛油蠟燭間,那人身材高大,濃密的長髮紮成一條條小辮,又匯成一股極粗的束在腦後,五官極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說的『厚禮』何時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審視著男人,剋制住心底冷嗤聲,若不是他找了人送來一封密信,直言有辦法對付江載初,他早就忘了當日能入關來,便是託了這位仁兄的福,竟異想天開地許諾萬金「借兵平亂」。

為了以防萬一,冒曼派人將周景華救出,聽他說的那個方法,他卻覺得頗不靠譜。

若不是可汗親臨此處,自己又頂著巨大壓力,想要在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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