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許偌

九月之後,便是一場秋雨一場寒。

四合院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練劍,用的是一把木劍,一招一式雖然稚嫩,倒也是像模像樣。一套劍法練完,在旁等著的少女手中拿著一件外袍,急忙要幫他披上,小男孩卻抹了抹臉:「我在練一遍。」

少女本想勸阻的,身後有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練吧。」

小男孩一見到她,小的眉眼彎彎:「姑姑,我練給你看。」

「姑姑看著呢。」韓維桑笑道,「練完咱們再一道吃飯。」

她是在一個月前見到阿庄的,時隔三年多,小傢伙長大了不少,個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間,比起小時候肉乎乎的樣子,眉宇間已經是顯出了一絲清秀俊朗來,就像……他的父親。小傢伙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愣了愣,並沒有同她十分親近。她立在原地,也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眼眶卻已經是濕潤了。

「是……姑姑嗎?」小男孩終於遲疑著跨出了一步。

她沖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頭看著她,終於撲進她懷裡,喃喃地說:「姑姑,你騙我……你說三個月便回來的啊……」

如今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韓桑偉心中覺得既慶幸有滿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時間,留下侄子一個人。她也曾經害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因為當了三年多的傀儡而變得膽小懦弱。可如今再見,他雖然有些認生,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嚴。

阿庄練完了劍,未晞便帶著他去擦臉換衣,厲先生推門進來,都總嘟囔著:「餓了,何時用午膳?」

韓桑偉抬起眸子,笑道:「先生來了,今日備下了梅子酒,想來先生會喜歡。」

厲先生慢悠悠的走過來,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後還是要記得去泡葯浴。」老人施施然往裡邊走,直言不諱,「每日這麼做,雖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蠱毒,但也能保你無恙。」

厲先生嘔心瀝血,終於尋到一張古方,上邊要用到一洮地特產的名貴藥材,喚作赤箭。因新鮮摘下的赤箭葉舒緩氣血的功效最強,江載初便將她送到了川西產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兩個月了。

午膳十分簡單,是新鮮的竹筍燒肉和炒青菜,桌上三個人,吃的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還是要泡藥水嗎?」韓東瀾放下碗筷,禮儀十分周全,「那我去練字了。」

午後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葯澡的時間。

韓維桑是真的不大願意去,偏是厲先生和未晞盯得緊,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裡飄淡淡的葯香,韓維桑遵照厲先生的囑咐,每日午時要泡整整一個時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這藥水中,渾身上下像有無形的小針密密扎著,這一個時辰著實十分難熬。

韓維桑閉著眼睛忍受著身上的痛癢感,聽到身後大門響動的聲音,低聲懇求道:「未晞,今日泡半個時辰好嗎?」

未晞並沒有理她,只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這件事上未晞很是堅持,只能輕輕嘆口氣道:「那你幫我把頭髮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會,才找出了篦子。

長發被放了下來,重新挽了挽,紮上去的時候卻有些笨手笨腳,韓維桑被扯到了幾縷頭髮,忍不住低低呼了聲痛,回頭道:「輕點——」

屋內蒸騰的熱氣中,她的視線里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劍眉星目,比起數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異樣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盡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接著,在那黑沉的漩渦之中,泛起了几絲笑意。

韓維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間,只覺得自己病發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魔怔一般,將手伸出來,直到濕漉漉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咦?那樣真實的觸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聲線低沉悅耳,「不是在做夢。」

韓維桑終於反應過來,驚駭之下,整個人沒入藥水中,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在外面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著笑意,揉了揉她的頭髮,轉身離開。

屋外是匆忙趕來的厲先生,因為剛從午歇中被叫醒,見他從韓維桑房間出來,老人有些不悅得皺起眉。

江載初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尚來不及換衣休整,顯出幾分風霜之色來:「先生,她現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給你遞書信嗎?」老先生橫眉冷對,「男女授受不親……殿下怎的這般隨便?」

江載初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從容道:「本就是內子,我關心她有何不妥?」頓了頓,心中卻只關心一件事,「先生,蠱毒有辦法拔除嗎?」

「當年韓姑娘將血凝放在自己的體內……我找遍了法子,也沒辦法化去。」說起這個,厲先生又愁得揪起鬍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強壓著。」

如此說來,赤箭只是治標不治本。

儘管信中早已得知,課江載初這近一個月快馬加鞭兼程來此處,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為會有些進展,只是聽到此處,他心中重重一沉。

「寧王叔叔!」身後忽然有童聲傳來,還帶著幾分驚喜。

江載初回身一看,卻見阿庄正興奮的向自己跑來。只是跑出了數步,孩子又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江載初,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層淡淡的倔強隔閡來。

江載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來與他對視,摸著他的頭道:「長這麼大了。」

阿庄下意識的想要避開,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動,低聲道:「姑姑和你都騙我。」

胸口的酸澀難以抑制,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道:「阿庄,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們都忙不過來吧,所以,早就不怪你們了。」阿庄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認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們就不說這個啦!不然,她好像很難過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說話間未晞走來,牽過阿庄的手,笑道:「咱們練字吧,小姐醒來還要檢查呢。」他拉著阿庄走開,經過江載初身側時,目光猶自惴惴。

因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藥水,韓維桑總要沉沉地睡上一個時辰。

未晞給她換上衣裳,扶她走至床邊,低聲道:「上將軍來了。」

「嗯。」她眼神已經微倦,正欲躺下去,卻見未晞為難的樣子,又問,「怎麼了?」

未晞至今還能記得在長風城他對小姐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是他問起之前的事……」

「他不會問你的。」韓維桑安慰般輕輕拍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因為藥效,往日里這一覺皆是無夢,彷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韓維桑又體寒,即使早早在被內放了湯婆子,沒沒覺得那個深淵總是又暗又冷。

可這一次,不知怎麼回事,彷彿有人生了火,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於神智慢慢回來時,竟貪戀這夢裡的溫暖,不願睜開眼睛。

她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強迫自己睜開眼。

江載初就睡在身邊,蓋著統一床棉被,自己枕著他的手臂,正縮在他懷裡,向來冰冷的雙腳因為貼著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沉睡,許是剛剛沐浴,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隨便撥在一旁,眉眼鬆弛,嘴唇勾著笑意,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韓維桑睜大了眼睛,適才匆忙的一瞥,她並未看得如何仔細。

可現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兩頰都凹陷下去,更顯得五官的深邃立體,眉骨處幾乎凸出來,而劍眉斜斜揚起,幾乎插入鬢間,只是如同裁剪過的鬢里,竟混雜了一絲白髮,是老了嗎?

就像自己照鏡子時,也能發現眼角下極為細微的皺紋。

她的眼眶微微發燙,身子輕輕動了動,他在夢中彷彿察覺到了什麼,手臂更加用力,將她扣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韓維桑慢慢降頭低下去,額頭抵著他結實的胸口,重新閉上了眼睛。

而她並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後,江載初卻悄無聲息睜開眼睛,用一種緩慢而堅實的力量,一點點地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抱。

韓維桑第二次醒來時,對上他清醒的雙眸,雙頰緋紅,掙扎這便要起來。

「陪我躺一會兒。」江載初靜靜地說,輕撫著他的肩膀,彷彿在懇求,「就一會兒。」

他的手臂抱著她,這樣用力,他也無從選擇。

「每一日我在軍中,和匈奴人對陣的時候,都在擔心……擔心你有一日悄無聲息就走了。」他將臉埋在她烏黑如瀑的秀髮間,喃喃地說,「幸好你還在。」

「上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韓維桑遲疑著問,「匈奴人被打敗了?」

江載初不答反問,「你還叫我上將軍?」

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習慣稱他上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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