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心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韓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微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韓維桑胸口微涼,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韓維桑被他放上馬背,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地傳至她的耳中。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用不會原諒你。」

韓維桑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到:「將軍在說什麼?」

江載初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我不許你死。」

韓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越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後卻沒有死?」

韓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嗎?」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韓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拽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躥出去,身後車夫侍衛獃獃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几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韓維桑身後,又從發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阿庄已經就出來,你再無牽掛了是嗎?」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江載初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韓維桑卻越加心涼,脊背僵硬,默然不語。

江載初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江載初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

可韓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他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針無聲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淚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水不可逆。」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重蠱毒,無葯可醫。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厲先生把買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第四次讓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厲先生習慣性地捻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韓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韓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韓維桑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實給人下了迷心蠱。」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厲先生等了半響,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而後?」韓維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韓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容老夫好奇地問一句,那人可是你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韓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韓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韓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游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鬱鬱蔥蔥的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江載初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著:「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葯,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嗎?」江載初一字一句,說的艱難。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為重要……請先生儘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游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貼。」

韓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見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卻始終不曾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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