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引狼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帳之中,聽著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帳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晉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庄,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涌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著,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閑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元某心中著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著,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唇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涌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晉朝為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迹,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了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為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借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晉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蜀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維桑身子微微一顫。

「若是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寧王弒兄,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倒的確沒有人再想到曾有這麼一件郡主入宮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會再遷到川蜀去。」

「再者,我輾轉找到了那柄玉劍。那把劍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寧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鮮血。」

「過了近一年時間,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寧王吐出那口血——鮮紅一如當日吐出之時。問過了巫醫,方才知道寧王當時中了一種極為罕見的蠱毒。」

維桑霍然站起,冷聲道:「大人心中既有決斷,何必又來問我?!」

元皓行依舊坐著,心平氣和道:「郡主這般反應,元某心中便更確定了。」

維桑緩緩坐下來,「這件事過了這麼久,元大人追究還有什麼意思?」

元皓行興味盎然地看著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斷的一切無誤,時隔三年,寧王竟不殺你,可見郡主在寧王心中所佔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來跟寧王交換?」

「若說要交換什麼,元某總得先弄清我手中籌碼的價值罷……」

「大人可知我本有機會逃跑,卻心甘情願被抓?」維桑眉眼舒展,如願以償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絲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很快,我對你來說,便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頭轉得極快,「郡主想要尋死么?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維桑只覺得喉間一陣微癢,不由重重咳嗽出聲,這一陣咳嗽遠比之前的都要厲害上許多,聽得元皓行微微皺眉:「你可是著涼了?」

「稍稍有一些,不礙事。」她的面頰略有些潮|紅。

「郡主還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讓軍醫給你看看。」他終於站起,徑直道,「不日大軍便要啟程,郡主於我大有用處,身子還是要保重。」

雖然在長風城下不過一日,維桑卻已看出來,晉軍並沒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調整戰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這長風城了?」維桑皺眉問道,「我本以為你會強取而下,直搗他的後方。」

「你我能想到,江載初怎會沒想到?」元皓行悠悠道,並未有瞞著她的意思,「我猜寧王在後方給我拉了好幾條防線,只怕一跨過長風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來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元皓行雙手負在身後,深深看了維桑一眼:「倒也不用瞞著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趕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圍。可我偏不。」

「他要先發制人,我便讓他先。」他唇角溢出篤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這邊,只要拖住小景將軍就行了。」

「小景將軍?」維桑眉頭皺得更深。

「哦,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帥是景貫將軍。也是景雲的伯父,景雲的兵法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如今,景將軍已經率部出發,前去截擊景雲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只要景雲被拖住,那麼寧王那邊,便是,孤軍無援。」

原本以為渡過禹河時會受到守軍阻攔,未想到數萬士兵默不作聲地過了河,經未見一個敵軍。水岸邊是低洼之處,為防敵軍留有伏擊,連秀早已四散開騎兵偵查,此刻紛紛回報安全。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滅了幾隊無意間撞到的人馬,並未打過一場真仗,這讓連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馬至江載初身側,問道:「將軍,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載初的側臉掩在頭盔內,並不見什麼表情。

「是。」

「上馬!出發!」他握緊韁繩。

「上將軍……」

江載初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隨意一個眼神,連秀心裡卻打了個突。昨晚沒有接到那位韓姑娘,他便覺得上將軍有些變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上將軍,我覺得——」

「你覺得一直沒有遇到敵軍阻攔,有些古怪什麼?」他的冷靜敏銳到令人覺得害怕。

「是。」

江載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覺得古怪,我們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邊就是重鎮永寧,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將軍,你是說……要攻克永寧?」連秀眼睛一亮。

永寧是京師最後一個屏藩護衛重鎮,他們固然能從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繞過,直插京師,只是這樣未免要多花上好幾天。如今,上將軍若決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寧,便意味著……他們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軍,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蹤。

「若是兩日之內能攻克永寧,消息傳到朝廷,太后和周景華知道我離他們不過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來勤王。」江載初話鋒一轉,「只是我不知道,關寧軍能否在兩日之內,將永寧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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