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五年四月,寧王護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過三月,於情於理時間都太短,最後太后下了懿旨,囑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頓下,而後再進行婚禮。
維桑本可以拒絕,最後卻答應了。
用阿庄的璽印鄭重回覆信使後,小傢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帶阿庄一起去么?」
維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會帶著阿庄……」阿庄低頭,泫然欲泣。
「韓東瀾!」維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情緒激動起來,「你多大了!還要哭?!」
被她嚇了一跳,阿庄生生將眼淚吞了回去,怯怯看著她不說話。
她說完便後悔了,深吸了一口氣,將他拉到身邊,低聲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讀書,趙大人會督促你……有什麼不懂的,也盡可以問他。」
「趙爺爺好凶啊!」阿庄苦著臉道,「每天逼我讀書。」
「不讀書怎麼成才?」維桑柔聲道,「要聽趙爺爺的話。」
趙鼎宇是川蜀中書令,深得韓壅信任,如今把大權委任給他,維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寧王叔叔去京城玩,什麼時候回來呢?」他扶著桌面習了會兒字,忽然抬頭問道。
維桑安靜地想了想,又低下頭給他研墨,慢慢地說:「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饒,「姑姑,我給你三個月時間好嗎?這樣還能趕得及七月回來,帶阿庄去看花燈。」
她低著頭,又側了側身,不叫侄子看見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溫熱的眼淚輕輕墜落在硯台的墨汁中,一滴,兩滴,又輾轉輕輕濺開,落在手背上,開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習字時,維桑終於抬起頭,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傢伙——因為想念母親,他瘦了許多。
再往後,連自己都不在他身邊。
可是怎麼辦呢……
這條路這樣艱難,她要為了他,堅定的……繼續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蜀侯在錦州城外送別嘉卉郡主及寧王。
韓東瀾儘管才半人高,卻穿著著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樣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給寧王。
寧王俯身接過,一飲而盡。忽聽孩童聲音,輕道:「寧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卻見小蜀侯仰著頭,努力踮起腳尖,一臉急切。
他俯下身,湊到他臉邊,低聲問:「怎麼了?」
「我姑姑她這些天身體不好,你要多照顧她呀!」他急急地說,「她還答應七月回來陪我看花燈呢!寧王叔叔,那時你也要來!」
江載初心中一酸,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她尚未從馬車中出來,或許……是不敢出來吧?
「好,我會看著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撫一撫阿庄的頭,卻又覺得不妥,改為一拱手,「蜀侯,就此別過了。」
「再會了!」小傢伙揚起小手,大聲沖不遠處那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喊道,「姑姑,再會!」
四匹駿馬並列在車前,忽然有了響動。馬車深紅滾金燙邊的帷幕忽然被拉開,穿著大紅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現。
維桑聽到侄兒的喊聲,不顧侍女的阻攔,提起裙裾,沖了出來。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紅著眼眶看著他,俯下身,將他摟在懷裡。
已經化了極明艷的妝容,眉眼嫵媚,臉頰輕紅,鬢髮如雲,她只是緊緊抱著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覺得自己脖子上熱熱濕濕的,被她抱在懷裡,一動不動,反倒極懂事地安慰她,「別哭啦!七月里你就回來了呢!寧王叔叔會陪你一起回來的。阿庄會很乖的等你們。」
她抽泣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懷裡這個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氣。
「郡主,出發的吉時快到了。」嬤嬤紅著眼睛走出來,提醒道,「寧王和蕭將軍都在等著呢。該……走了。」
維桑一點點放開了孩子,臉上尤帶著淚滴,卻勉強笑了笑,對他說:「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個月見不到你……會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寫五百個字,等你回來給你看。」這大約是小傢伙唯一能想出來、安慰姑姑的話了。
「好。姑姑回來檢查。」維桑抬起頭,對嬤嬤說,「嬤嬤,煩你照顧蜀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顧我一般。」
「我會的。」嬤嬤終於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淚,「郡主,一路小心。」
維桑站起時,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間抬頭看到那張清俊的臉龐,心臟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扶著她,直到將她送上馬車,一直未曾放開,親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臉終於隱在黑暗之中,見不到分毫。
寧王深深吸了口氣,牽住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
「啟程!」
春日煙柳中,車隊揚起塵埃,慢慢走向東北的官道。
命運的巨輪,也在此刻開始轉動。
無人可以逃離。
一行人已經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隊伍約莫百人,包括隨行的十數名奴婢隨行,而錦州城防禦使蕭讓將軍統領三百名蜀軍精銳以及寧王親衛軍護駕。
寧王一直行在隊伍前列,而郡主則一直在隊伍中央的馬車中,除了夜間休息投宿,幾乎不出來。
「郡主,前邊是月亮峽,路頗難走,你看是趁著天還亮著就過去,還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驛站投宿?」
馬車內傳來低低的聲音:「問寧王吧。由他決定。」
「是。」
不多時,蕭讓回到馬車邊,「郡主,寧王說今日還是過月亮峽,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維桑坐在馬車內,伸手掀開了車簾。
人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月亮峽的名字歲雖好聽,可是行走起來,卻無關風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覺得驚心動魄。小路將將夠一輛馬車通過,往下一望,數十丈下是洶湧奔騰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會墜入水中。
水是碧藍碧藍的,呈半月的形狀,這般險惡之地,景色卻又奇美壯觀。維桑不禁感嘆造物的神奇,渾然忘了此路的異常艱難。
馬車忽然停下了。
蕭讓的聲音道:「郡主,前邊一段路太過狹窄,人人需得下馬。我扶你下來吧。」
維桑早已換下了厚重繁複的喜服,穿得也輕便,自己跳了下來。腳下江流滾滾,多看一眼,也覺得頭暈。
「郡主小心。」蕭讓連忙將她往裡邊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盞茶時分,便能重新坐車了。」
遠處江載初見到她下了車,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開。
景雲看著他的神色,知他心中絲毫未曾放下,不禁嘆口氣,轉了話題道:「殿下,這條路只怕得小心,這一路上馬賊越來越多,這可是伏擊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聲,「傳令後邊,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務必出月亮峽。」
隊伍用一種並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動,終於出了最狹窄那段路,大部分輜重也都運了出來。
「哎呦!什麼東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額頭蹲下去,五指間都是血。
懸崖上開始落下石塊,一開始如同細細的冰雹,漸漸變大,腦袋大小的石塊滾落下來,轉瞬砸中了好幾個士兵。
「是山崩么?」維桑被士兵們護在中央,有些膽戰心驚問道。
遠處一聲尖銳的哨聲,由遠及近,蕭讓臉色一變:「是馬賊!」
話音未落,已經有兵刃響動和慘叫聲,從隊伍首尾兩端傳來。
「保護郡主!」蕭讓大喝一聲,唰的一聲拔出長刀。
侍衛們開始迎敵,隊伍中央數十人護著維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峽谷。
兵刃交加聲音越來越響,馬賊竟是來勢洶洶,想來是跟蹤了這送親隊一路,特意選了這裡地形險要才動手。
蕭讓所帶的護衛隊亦是精銳,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馬賊們裝備卻很是奇怪,身上那層藤甲衣看似綿軟,卻是「刀槍不入」,若沒有極強臂力,很難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著身上的藤甲,馬賊異常勇猛。身邊許多侍衛負傷、倒下,維桑一顆心跳得越來越急,四處張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江載初。她愈發焦急起來,連聲問:「寧王呢?」
身邊的侍衛尚未回答,不知哪裡衝出來的一隊馬賊已經靠近,為首那蒙面的漢子劈頭一刀就將那侍衛的腦袋砍下了。維桑真正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殘酷的場景,臉上還濺了滾燙的血,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獃獃站著一動不動。
蕭讓將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開刀鋒,只是幾莖長發飄落下來,可見那一刀之險。
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