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鬼市耳錄

過去,老北京人所說的「鬼市子」,也叫鬼市兒,或說曉市,按方位分為幾處,四更前後全是摸著黑來擺地攤的,東西大多來路不正,見不得光,那會兒每到夜裡,東市上常有身份不明形跡可疑的身影到處轉悠,人鬼難辨,膽小的都不敢往前湊合。

提到鬼市,我先說一個叫瞎老義的人,當年在南門外住了很多抬杠為生的窮漢子,不是指說話抬杠,以前死了人裝進棺材出殯,要用杠子把棺材抬到墳地下葬,這是給死人抬杠子,給活人抬杠是指抬轎子,民間叫順了口,管杠夫們住的地方叫杠房衚衕,地名沿用至今,瞎老義家就住在杠房衚衕,解放前他以盜墓扒墳為生,拿行話說正經是個倒斗的,他也不是真瞎,上歲數之後眼神兒不行了,看東西看不清楚,經常鬧出笑話,老街舊鄰們根據這個特點,稱他為「瞎老義」。

此人眼神兒不好到什麼程度呢?據說大白天在街上走,看見地上有捆東西,瞎老義高興壞了,心說:「誰的皮貨掉了?」趁著周圍沒人,想抱起來拿回家去,怎知剛一伸手,只聽汪汪兩聲,一條大黃狗從地上跑了。

還有一次,瞎老義買了兩個燒餅,剛出爐的芝麻燒餅,一定要趁熱吃才好,天冷刮大風,他站到牆根底下避著風吃,沒看見跟前的牆上貼了份布告,布告都蓋著大印,早先大印是方的,後來改成了圓形印章,那年月認字兒的人少,有個外地人湊過來看布告,這個人從沒見過圓的印章,以為瞎老義也在看,就問他那個圓的是什麼,瞎老義說:「圓的是燒餅啊,想吃自己買去。」外地人一聽這都哪跟哪,指著布告說:「不是燒餅,問你這上邊是什麼?」瞎老義說:「上邊的這是芝麻。」倆人所答非所問,越說越擰,差點兒沒打起來。

這些事不一定全是真的,或許有人故意編排,但傳來傳去,城裡城外都知道有這麼一位瞎老義,還聽說他走在半路上,看見地上掉了個大頭釘,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瞎老義以為是珍珠,撿起來一按扎破了手,他也怪自己眼神兒不好,悻悻地說:「嗐,是個臭蟲,這都掐出血來了。」

言而總之,瞎老義的眼神兒確實不怎麼樣,瞧見大風颳得雞毛滿天飛,他能看成是麻雀,雖然沒有完全瞎掉,倒斗這碗飯卻沒法吃了,此後常年在鬼市擺攤做買賣,他那買賣做的和別人不同,地上擺幾包取燈兒,取燈兒就是火柴,老言古語叫取燈兒,念出來要念成起燈兒,在鬼市上換取燈兒叫換軟鼓,取燈兒有明的意思,明字同冥,是告訴別人專收老墳里掏出來的東西,他自己在旁邊一坐,對來來往往的人不聞不問,不認識的一概不搭理。

聽瞎老義自己說,他那雙眼壞得很離奇,在他還做倒斗這行當的時候,有一年去外省掏墳,打當地老鄉口中得知,他們那個山上有怪事,每當月明的夜晚,山上會亮起一團白光,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在山腳下仰望,如同有兩輪明月。

瞎老義聽完,以為是山中古墳埋寶,打聽明白路找過去,傍晚時分走到山下,忽然陰雲密布,雷聲隆隆,他怕遇上大雨,不敢再往前走了,看路旁有鹿鳴古寺,有心夜宿於此,但是寺廟荒廢多年,前後沒有一個僧人,他也是不信邪,點上油燈進了佛殿,見佛像後有空屋一間,兩扇門板殘破不堪,推開就關不上了,他找些稻草鋪地,一個人坐在屋裡,吃幾塊乾糧充饑,不意風聲漸緊,天昏地黑,還沒下雨,只有雷聲悶響不絕。

正想和衣而卧睡上一會兒,卻聽得佛殿外聲響不對,瞎老義擔心遇上盜匪,趕緊從屋裡出來,躲到佛像後邊偷看,此刻殿門推開,從外進來一個女子,身穿藍布衣衫,瞎老義頓時吃了一驚,因為他常年盜墓掏墳,眼力不凡,看出這女子身上帶著股陰氣,好像剛從墳里爬出來,只見女子匆匆進了佛殿,在佛像前跪拜不止,同時有雷火如金蛇繞殿,瞎老義嚇得魂飛膽裂,不知這個女人是什麼來路,竟要在鹿鳴古寺的佛殿中躲避天雷?

那女子也發覺佛像後有人,猛然一抬頭,臉上六隻眼,瞎老義瞅見不好,低著頭只顧逃,剛把殿門拽開,那女子從後頭追到了,突然一道炸雷從殿門中打進來,當場擊在那女子頭頂,瞎老義也跟著昏死在地,雙眼在那時候讓雷火灼傷,瞎倒沒瞎,看東西卻越來越模糊。轉天有山民路過古寺救起瞎老義,再看佛殿中讓雷劈死了一個大蜘蛛,肚子里全是綠松石一樣的蒼石,似玉非玉,入夜後能放光,皎如明月,始知老鄉們看見山上放光是這個東西作怪,它是千年道行一朝喪。

瞎老義是否真有這段遭遇,我無從知曉,反正我是不大相信,聽說瞎老義還救過我的命,我屬蛇,按傳統說法是屬小龍,在我三四歲的時候,父親下夜班回家,騎著自行車經過一條土路,騎著騎著就感覺自行車「咯噔」顛了一下,好像壓到了什麼東西,停下車看,發現剛才騎車經過的地方,軋死了一條蛇。當時並沒多想,騎上車剛要走,卻有個小孩攔住去路,小孩指著父親說:「你軋死我不要緊,我讓你們家裡屬蛇的人給我償命。」說完便不見了。此後我在家發高燒說胡話,怎麼治也不見起色。街坊四鄰都說這是撞邪了,瞎老義曾是我祖父的結拜兄弟,我們兩家關係不一般,我父親知道瞎老義懂這些迷信的門道,就把下夜班騎車軋死一條蛇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讓他幫忙想想辦法。瞎老義說:「這準是蛇仙上門索命,必須給孩子改名換姓,到農村躲七七四十九天,白天走,經過路口還要在地上撒雄黃,這麼的才能躲過這場災。」家裡人按瞎老義的話,把我帶到鄉下住了一段時間,之前起的大名小名全換掉再也不用,好歹算是把這小條命保住了。

關於父親騎車軋死蛇這件事,我也只是聽瞎老義說過,記得小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在那個年代,大部分東西是憑票供應,衚衕里的鄰居們逢年過節才捨得燉肉吃,可瞎老義每個月都要吃一兩回烤羊肉,吃法跟別人不一樣,在他屋裡有個鐵炙之,下面的爐子里燒松塔松柴,爐前放一條長凳,吃烤羊肉的時候不坐著,一隻腳踩到凳子上,左手托著一個碗,碗里是用「醋、醬油、薑末兒、料酒、鹵蝦油、蔥絲、香菜葉」混成的蘸料,右手拿一雙長桿兒似的竹筷子,夾起切成片的嫩羊肉,先蘸佐料,再把腌透的羊肉放到鐵炙子上翻烤,烤熟的鮮嫩羊肉就著糖蒜和熱牛舌餅吃,瞎老義說這是關外旗人才有的吃法,早年間,他到關外深山老林中找過金脈,所以他也習慣這種粗獷吃法,由於他眼神不好,孤老頭子一個,身邊沒個近人,因此從我會拿筷子開始,一直是我幫他烤羊肉,順便跟著解饞,瞎老義哪次也是管我的夠,他在吃烤肉的時候總要喝上二兩,邊喝邊給我說他當年怎麼怎麼找風水龍脈,又是如何如何盜墓取寶,比如蜘蛛過水是什麼墳,驚蛇入草是什麼墓,全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話,卻是也不乏出天入地之奇,他說的有意思,我很喜歡聽,後來等我長大了才知道,每次瞎老義要吃烤羊肉,準是他又收到從老墳里掏出來的東西了。

別看瞎老義住的衚衕低矮簡陋,那地方的能人真是不少,還有位做泥瓦活兒的韓師傅會拳法,不是在北京比較有名的形意太極八卦,只是窮鄉僻壤中默默無聞的野拳,在韓師傅的老家,鄉下種地的人都練這種拳,我也跟韓師傅學過兩年,瞎老義告訴我:「別跟老韓練那個,會了拳腳容易惹事。」

我不信,結果真捅了大婁子,那年初冬,我路過荒涼的地壇公園後牆,遇見瘋子帶了幾個小流氓,攔著倆女孩不讓走,據說瘋子的爹娘是高幹,這小子在文革武鬥時受過刺激,腦子不大正常,仗著有醫院開的證明,號稱拿刀捅死人不用償命,他心黑手狠,平時總有伙貓三狗四的渾小子跟著他,在街上無法無天,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事,這次攔住兩個姑娘要扒褲子,其中一個女孩都是我以前的同學,我過去攔擋,瘋子二話不說,掏出刀子對著我就捅,我下手也是沒輕沒重,抄起鎖自行車的鋼絲鎖,給瘋子腦袋上來了兩下,瘋子哼都沒哼一聲就趴在地上不動了,腦袋上流血流得像壞掉的自來水管子,旁邊那些小流氓嚇呆了,紛紛叫著打死人了,一鬨而散。

我心裡明白惹下大禍了,跑去瞎老義家想躲兩天,那低矮的小平房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我推門進去,看他蓋著被子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竟露出毛茸茸一條大尾巴,分不出是狼還是狐狸,我當時嚇壞了,趕緊往屋外跑。

我跑到門口跌了一跤,撞在水缸上,額角留下一道疤,出來看見瞎老義從衚衕外往裡走,原來瞎老義腰腿不好,懼寒怕風,冬天要鋪狼皮褥子,屋裡那是條狼皮褥子,瞎老義問我:「慌裡慌張的又捅什麼簍子了?」

我把在地壇後邊打瘋子的事說了一遍,可能出人命了。

瞎老義聽完也是吃驚,說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何況人家爹娘是當官的,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那還不是公羊綁在板凳上,要刮毛要割蛋,全都隨人家的便了。」

我說:「隨他們怎麼便,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再過十八年,我不還是我嗎?」

瞎老義說:「不能意氣用事,快收拾東西,先到內蒙躲些日子,你爹那邊回頭我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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