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出了基管中心的大門,程勉攔了一輛車直接回了何筱一個人住的小區。

一路上,何筱都沒說話,直到到了家裡,程勉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她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眼淚唰唰地掉了下來。沒有放聲大哭,偏是這樣隱忍的低泣,讓程勉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略顯笨拙地用手指給她擦眼淚,低聲哄著她:「不哭了,這不沒事兒嗎?」

何筱沒吭聲,依舊低著頭掉眼淚。

程勉輕拍她的背,安撫了幾下,去衛生間取了條毛巾,過了遍熱水之後,半蹲在何筱面前給她擦臉,動作溫柔至極。這一切都做好之後,他用手包住她的臉,讓她微微抬頭,看著她泛紅的眼睛,他說:「我最不會哄人了,所以咱不哭了,行不行?」

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何筱才感覺自己像是活了過來。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貼著臉,過了會兒才沙啞著聲音嘟囔說:「再也不回那兒上班了。」

程勉低聲笑了,他捏了捏她的臉,順著她的話,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那就不上了,就在家給我搞搞後勤,我又不是養不起。」

聽他這麼一說,何筱綳不住笑了。可一想剛才的場景,還是覺得後怕,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程勉扶著何筱躺到了床上,把剛才被劉科長碰過的羽絨服和工裝外套全部扔到了一邊,用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睡一會兒。」

何筱眨巴眼睛看他:「你不走嗎?」

「不走。」他說。

何筱這才安心了。她不是個愛粘人的人,可如果此時此刻他陪在她身邊,她會感覺好很多。

雖然累極,可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何筱睜開眼,就看見程勉正坐在一旁,低頭看著她。她想了想,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著玩的,不管出不出今天這個事,我都不想去那兒上班了。工作穩定是不錯,可總覺得沒意思,同樣的活兒干一個月可以,要讓我干一輩子,真不敢想像會是什麼樣……」

「那你當我是跟你開玩笑?」 程勉斜躺下來,手指輕撫著她鬢角柔軟的頭髮。

何筱偏過頭看他,一米六八的個子被棉被緊裹著,只露一張臉出來,看著比平時小巧的許多。程勉沒忍住,抬起她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了下。蜻蜓點水一般,她今天受到了驚嚇,他也不敢太亂來。

出乎意料地,何筱沒躲,反倒向他懷裡靠攏。喜從天降,程勉趕緊將人圈住。

就這樣靜默了十來分鐘,程勉以為她快要睡著的時候,何筱突然悶聲問他:「你是怎麼知道我有危險,然後及時趕到的?」

程連長心說那叫及時嗎?真及時的話,那混蛋連她一根頭髮絲都別想碰。

「不知道。」他說,「可能是當兵太久,練出來的警覺性?」想想這位爺又說,「也可能是你我心靈相通?」

他說完,回頭看她。何筱看他那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沒忍住,又翻了個小小的白眼給他:「既然你有警覺性,幹嘛還把自己家裡的地址告訴他?萬一他要是不死心,找上門怎麼辦?」

程勉撥弄著她的頭髮,聞言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想找上門,他也得有這個本事才行。」

他當兵這麼幾年,甚少在外提及自己的家庭。雖然他的背景在部隊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也很少拿出來壓人。骨子裡的傲氣作祟,年齡越大越覺得那是件很丟人的事。

只是這一次不同。如果那劉科長是小嘍啰一個,那麼之前他那一番狠揍想必已經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倘若是他真有背景,那麼他應該就有本事查到這基地大院二號樓住的是什麼人。即便是程副司令員的位置不足以威懾到他,還有他剛從總參退下來的爺爺和在總裝身居要職的舅舅。

也許沒必要這麼麻煩,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科長還能通了天。這麼做無非就是想告訴那些想找何筱麻煩的人,她不僅有後台,而且還很硬。

何筱哪裡知道他當時能一下想這麼多,只不過經他這麼一提醒,倒也明白了些許。徹底放下心來了,她靠在他的懷裡,慢慢地睡著了。

程勉就這麼陪著她,看著她睡了將近兩個小時。抬手看了眼腕錶,意識到再不走就要誤了晚上的會時,才輕手輕腳地放下懷中的何筱。這一走又不知得多長時間才能見到她了。程勉發現現在自己是巴不得趕緊把何筱娶回家,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來。

能讓一個職業軍人缺乏安全感的,恐怕也就是愛情和婚姻了。

程勉自嘲一笑,輕吻了下何筱的額頭,快速整容離開。

回到部隊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炊事班長老朱知道他們連長不講究,下了碗麵條卧了兩雞蛋就給他端了出去。

程勉揀了個位置坐下,還沒開吃,就看見徐沂打簾從外面進來了,跟他回來時一樣,滿身都是雪。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都是雪天,咱們在這郊區,出外採買也不方便,不知道老兵離隊前的最後一餐能不能搞好。」徐沂拍拍身上的雪,望著外面的天說。

「量力而為吧。老吳說司務長跟他立過軍令狀了,酒保准管夠。」

說到這兒,兩人都笑了。他們都在這個地方待太久了,所以也都明白,道別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大醉一場。無論是對那些要走的,還是他們這些仍要留在的人。

徐沂在他對面坐下:「你吃著,我說著。這兩天就得把留隊名單上交到師里,所以我想著開支委會之前,咱兩先開個小會,商量商量,看這名單怎麼列,順序怎麼排。」說著他竟忍不住嘆口氣,「到了關鍵時刻,隊伍也愈發不好帶了,這幾天以來,不少兵跑到我這裡問連隊對留隊的人選有什麼想法,怎麼安排——」徐沂失笑,「你說,到這節骨眼,咱們還能有什麼想法?」

程勉抬頭看他一眼:「不容易啊,能讓一向溫良儉恭讓的徐指導員也沒脾氣。」

「少拿我開涮。」徐沂正色,「你是連長,你先拿個主意。」

「要讓我說,這事兒沒什麼可商量的。思想摸底、民主測評、專業考核都搞過了,想列名單排序也不是沒有依據。做這事兒要乾脆果斷,一猶豫就會感情用事,到時候再想端平這碗水可就不容易了。」

說的輕巧。

徐沂苦笑,把手裡拿的一張紙遞到他面前:「看看吧,這是今天專業技能考核的成績。」

程勉三下五除二地把面吃完,拿起成績單才看了一眼,就怔住了:「什麼情況?宋曉偉專業考核怎麼排倒數去了?」

「照理說,按照今天這種情況,他應該是連及格分都拿不了。」

「這種情況?舊病複發,從高牆上摔下來,這是宋曉偉他自己願意的?這隻能算特殊情況,師裡面應該考慮到這一點。」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沂說,「宋曉偉在軍區比武的時候拿回來的榮譽,師裡面有誰不清楚?機關下來考核的幹部也是基於此,還有他以往一貫的優秀表現,才給出了這個分數。只是程勉,現在不是強調主觀感情因素的時候,我們更應該重視的,是客觀現實。」

不得不承認,在現實面前,徐沂永遠比他理性。

程勉揉揉發脹的眉間:「那就先按這個把名單排出來,開支委會的時候,看看其他人有什麼意見。」

根據前期測評和考核的結果,兩人定下的名單其實並沒什麼懸念,最終開完支委會提交給師裡面的跟他們最初設想的相差無幾。

所幸宋曉偉夠爭氣,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兵,在民主測評里名列前茅,這多多少少能夠彌補他在專業技能考核環節的失誤。

交完名單那天,程勉稍微鬆了一口氣。基本做到了問心無愧,他肩上的擔子也就輕了一半。

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澡,剛回到連里,就迎面撞見了趙小果。程勉蹙了下眉,伸手拽住了他:「慌裡慌張幹什麼去?」被糾察逮住又丟他們連里的人。

趙小果倍感冤枉:「門崗打電話,說有個人需要咱們連接領。」

程勉哦了一聲,「說沒說是誰?」

「說是從山東過來的,是找宋班長的,聽那口音是個年輕女人。連長,我尋思著,是不是……」

程勉稍一思忖,將臉盆交給趙小果,說:「我去接。」

程勉飛快地跑到門崗,連頭也沒顧上擦,濕頭髮讓風一吹,不一會兒就硬的跟冰碴一樣了。

隨手胡擼了一把,程勉來到那個穿著樸素,背著一麻袋東西的年輕女人面前,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下,他開了口問:「你是宋曉偉的家屬趙慧芳吧?」

年輕女人忙點點頭,白皙的臉上透出點紅來:「是,我就是趙慧芳。聽說宋曉偉今年不能回家,我過來看看他。」

程勉在心底嘆了口氣,迎著趙慧芳略顯期待的眼神,說:「你來的不是時候,宋曉偉,他受傷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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