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家常豆腐 第二章 二分明月(三)

景竏的臉色不大好,白里透黑,一眼看見她的時候,白的地方更白,黑的地方更黑了,這著實有違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作風。

冷月向站在景竏身邊的人看了一眼,但凡能把景竏惹成這樣的,一定是一號不簡單的人物。

見景竏整整齊齊地穿著官服,冷月翻身下馬之後就原地站定拱手一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官禮,沉聲道了句「景大人早」。

景竏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輕輕點了下頭,既客氣又疏離地回了一句「冷捕頭早」,回完轉頭匆匆對蕭允德道了聲「改日再敘」,說罷就兀自走遠了。

冷月把目光從景竏的背影上收回來的時候,蕭允德已展開了攥在手裡的摺扇,露出一幅花鳥扇面,一邊以一種幾乎扇不出風的力道在胸前緩緩搖著,一邊用一種玩賞瓷器般的眼神笑眯眯地看著冷月,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我怎麼不知道京城裡有女人在衙門裡當差?」

冷月也在看著他,用一種檢驗屍體般的眼神看著他,一邊看,一邊雲淡風輕地回道,「沒關係,京城這麼大,沒見過世面不丟人。」

蕭允德噎得臉色一黑,手上扇子也不搖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連自己是誰都要問別人的話那就很丟人了。」

冷月隱約聽見蕭允德把牙咬出了咯吱一聲。

蕭允德「啪」地收攏扇子,重新打量眼前這個頂多十七八歲的紅衣女子,葉眉,鳳眼,雪膚,紅唇,該玲瓏的地方玲瓏,該飽滿的地方飽滿,具足了美人的形貌,卻通身鐵漢的氣魄。

蕭允德像是想起來了點兒什麼,扇骨在手心上輕擊了兩下,狹長的眼睛幾乎眯成了縫。

「你是景翊剛過門兒的夫人吧?」

蕭允德的眼睛和景翊的眼睛有幾分相像,這麼眯起來反而不像了,冷月很確定,景翊眯起眼睛的時候眼角絕對沒有這麼多小籠湯包一樣的褶子。

冷月篤定地應了一句「不是」,蕭允德一怔,「你不是他夫人?」

冷月又篤定地道了一句,「我是。」

蕭允德覺得今兒中午大太陽格外毒辣,才在外面站這麼一會兒就烤得他腦子發暈,暈到連一個十七八歲小姑娘的話都聽不明白了,「你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也不是。」冷月揚了揚微尖的下巴,嘴角不知不覺地上揚了幾分,好像在說一件無比驕傲的事情,「我是他夫人,但我不是剛過門兒的,我跟他已經成親兩天了。」

蕭允德愣了一下,旋即笑出聲來。

冷月一向覺得長得再丑的人只要笑起來就總會比不笑的時候好看,但蕭允德實在是個例外,他不笑還好,這麼一笑就沒法看了。

臉還是那張臉,但看著就是有種說不出的不舒坦,讓人恨不得拿塊熱毛巾把他臉上的笑容一口氣熨平。

蕭允德笑夠之後移步側身,在院門口擺出了一個迎客的姿勢,「冷捕頭裡面請吧。」

冷月站在原地沒動,「我來是想和蕭老闆談筆生意。」

她有上百條線索可以指出眼前這人就是蕭允德,但蕭允德沒有自報家門,她就權當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蕭允德帶著那個看起來很不舒坦的笑容,揚起扇子指了指景竏離開的方向,「景翊為了這筆生意把他三哥都轟走了,卻非要等你來了才肯談,我還真想知道你們到底想談什麼生意。」

景翊?

景翊來了!

顯然,景翊不但來了,還早她一步,不但早了她一步,還連她查看瓷窯的借口都猜到了。

她就說嘛,除了景翊,還有什麼人能把景竏惹成那副樣子……

景翊的出現是她預料以外的事兒,冷月有點兒抓狂,但不能抓給蕭允德看,於是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那就有勞引路了。」

「請。」

蕭允德把冷月帶進偏廳的時候,景翊正坐在正位上抱著盤子嘁哩喀喳地嗑瓜子,嗑得像鬧耗子一樣,打眼看過去跟穿在他身上的那套莊重的深紅色官服實在有點兒不配。

冷月有點兒蒙,景竏穿著官服來,他怎麼也穿著官服來了?

見兩人一起走進來,景翊也愣了一下,愣過之後就把手裡的瓜子盤放回了桌上,拂掉一身碎渣渣,站起身來,不著痕迹地湊到了冷月身邊,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冷月和眼神始終在冷月身上打轉的蕭允德,微微頷首看著冷月,溫然含笑,「你們已經見過了?」

不被蕭允德盯一會兒,都不知道被景翊看著是多舒服的一件事。

冷月也往景翊身邊挨了半步。

景翊穿成這樣往她身邊一杵,莫名的就有些靜氣安神的功效。

冷月看向笑容與剛才略有不同的蕭允德,客客氣氣地道,「我要是猜得不錯,這位就是蕭允德蕭老闆吧。」

蕭允德含笑點頭,「正是。」

「你是景翊的……」冷月頓了頓,看了一眼蕭允德一笑起來層次愈發分明的眼角,「表叔?」

蕭允德笑容一僵,景翊眼睛裡笑意乍濃,嘴上卻忙糾正道,「表哥,是我表哥……蕭老闆只是長得顯輩分大一些。」

冷月勾起嘴角應和了一句,「難怪聽人說蕭老闆面相好呢。」

蕭允德憋著一口氣,差點兒把手裡的扇子捏斷了。

「你倆,到底想跟我談什麼生意?」

冷月挨在景翊身邊,濃艷如火地笑了一下。

蕭允德一時沒法斷定是不是曬暈了生出的錯覺,反正他就是覺得這個滿臉冰霜的美人胚子從站到景翊身邊那一刻起就莫名地帶上了熱乎氣兒,還是那種從里往外冒的熱乎氣兒,看得讓人心裡直發癢。

他家那個女人要是有這一半的滋味……

蕭允德喉結動了一下,吞了口唾沫。

景翊怎麼就淡然得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

冷月邊笑,邊道,「表叔……哥,你除了瓷器,還做別的什麼生意嗎?」

蕭允德怔了怔,才回道,「沒,沒別的生意了啊。」

「那你還問我們談什麼生意?」

「……」

蕭允德順了順那口險些把他噎背過去的氣,看著笑得很有點兒夫妻相的兩個人,抽了抽僵硬的嘴角,才道,「你們想買瓷器?」

蕭允德不會告訴他們,但有個事實他還是知道的,他這瓷窯里的東西實在算不上什麼好貨色,以至於他爹安排裝箱送禮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他要用最好的紅木箱子裝。

據說,大部分收到他送的瓷器的人家都是把瓷器扔了,把箱子留下了。

他跟景翊不熟,但從市井間聽說過,景家四個兄弟在吃穿用度上最講究的就是景翊,江南名窯進貢進宮的瓷器都能被他挑出刺來,他會來這兒買瓷器?

景翊笑得很客氣,穿著一襲官服,卻頗有儒雅商客的味道,「除了瓷器,表哥這窯里還產什麼物件?」

蕭允德皺了下眉頭,「沒什麼了,只有瓷器。」

「那我們不買瓷器還能買什麼呢?」

「……」

蕭允德覺得京城第一煙花館「雀巢」的畫眉姑娘說得對,甭管信不信,每天早晨起來還是應該看看黃曆的。

萬一就准了呢?

「那你們……」蕭允德用盡半生的智慧斟酌了一下,才道,「自己到庫房挑去吧。」

冷月輕蹙眉頭,「我們不要舊貨。」

「我這裡從來就沒有舊貨這一說,全都是這兩天新出窯的。」

蕭允德這話不是胡扯,他這窯里產的東西雖然一般,但隔不住他爹豫郡王的親戚朋友同僚多,窯里每日燒出來的東西,送還是能送完的。

冷月一臉清楚明了的不樂意,「我們就是想要新鮮的,剛從爐子裡面拿出來,還咕嚕咕嚕冒熱氣的那種,不然何必大老遠兒的特意跑來瓷窯一趟?」

蕭允德的臉色都有點複雜,因為冷月這話讓他隱約覺得自己是個打芝麻火燒的,他已經不太想跟這倆人談任何有關生意的事了。

蕭允德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扇子,「爐……瓷窯就在後面,要多少拿多少,算我送給冷捕頭的見面禮了。」

冷月兩頰微紅,不看她別在腰間的那把虎紋佩劍的話,她笑得還很像個當媳婦的人,「那就多謝表哥了!」

蕭允德複雜的臉色被這聲爽快的「表哥」撫得順順的,再度眯起眼睛,嘴角微揚,「一家人,就不必客氣了,冷捕頭要是喜歡,隨時可以來拿。」

冷月睫毛對剪,「裝瓷器的箱子也能拿嗎?」

「……」

蕭允德僵著脖子點完頭之後,就一言不發地把兩人往後面瓷窯帶去。

景翊有意慢走了幾步,和蕭允德拉開一小段距離,壓低聲音問向冷月,「他這裡還有……有人的箱子?」

「不知道。」

「那你問他要箱子幹什麼?」

冷月斜他一眼,「那麼好的箱子,拿回家裝什麼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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