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9年,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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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大附中的領導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左思安這個棘手的狀況。

這所學校有著詳細而嚴格的校規,輕則警告記過,嚴重可至開除,可是左思安沒有違反校規中任何一條。按照學校了解到的情況,她只是一個受害者。14歲的高中生竟然產子,這件事在大城市裡過於駭人聽聞,讓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們寧可私下唏噓,也不願意正式談起。

經過反覆研究,學校決定對這件事情採取冷處理,只是將議論得最活躍的幾個學生通知教務處進行了嚴厲訓誡,同時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學生專註學習,不要輕信沒有根據的流言。

新的學期開始,經過一個寒假,學校里對左思安的非議由公開、密集的談論,轉為竊竊私語,不再那樣喧囂,卻仍舊持續著。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迴避正眼看她,更沒有一個老師會點她出來回答問題,她同桌的家長甚至找到班主任,強烈要求為自己的女兒調換了位置。同學們對她的態度則走向兩極,大部分人視她為異類,盡量疏遠她,連劉冠超都開始躲她,不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學後不再送她去車站,而且在學校碰到她還遠遠繞開,而另外一些從未打過交道的同學卻開始找各種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劉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贊同他與她過分接近,對他的反應就算有些難過,也不準備去責怪。那些陌生的同學的親近讓她先是詫異,經王宛伊指點後,她才明白,在劉雅琴編造並傳播的那個故事裡,她是離經叛道,早早體驗了完整版戀愛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樁強|奸案的可憐的受害者,在這所重點學校里,那些處於青春萌動期的同學對她有了莫名的仰慕與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誤解而來的接近也並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覺得,她得到了某種她 並不期待的解脫。不在懷抱希望之後,固然沒有患得患失的恐懼,同時也失去了那種讓她保持溫順安靜的力量,她內心的絕望、厭棄和憤怒情緒如雜草糾葛,以她無法控制的速度滋長。她無法再以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的面目出現,當然更不願意費勁心力裝得跟同齡人一樣。

師大附中有著高強度的學習進度與密集的考試安排,任何一個學生成績掉隊,在幾周測試之後便非常明顯,班主任並沒有像對待其他同學那樣直接找左思安談話,而是再次打電話請來了於佳。

於佳只能全盤接受老師提出的批評,表示要跟女兒好好談話,督促她將心思放回到學習上來。可是該怎麼談,於佳全無頭緒。

她一向在學習與工作上表現優異,在她看來,取的好成績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女兒會有這方面的問題。可是,她也知道,女兒跟過去不一樣了。左學軍告辭返回阿里時,左思安並沒有流露出任何離愁別緒,只是淡淡說聲「再見」,甚至沒有送他下樓。

於佳並不贊成女兒從前對父親的過分依戀與維護,但這樣劇烈的轉變讓她憂心不已。她無數次試圖與女兒交流,左思安並不比從前來得沒有禮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麼話題都不願意回應,應付幾句後便將自己關進房間,今天也不例外。

於佳只得強行攔住她:「你這幾次考試成績掉得厲害,不如把試卷拿出來,我跟你分析一下問題出在哪裡。」

左思安眼見無法脫身,只得在沙發上坐下,悶悶地說:「沒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課不夠專心。」

「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時間……」

「時間?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時間,我的時間充足得很,都不知道怎麼打發才能過得快一點兒。」

於佳愕然:「小安,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我既沒有曠課,也沒有不做作業,更沒有出去鬼混,哪裡就夠得上自暴自棄這麼嚴重的罪名?」

「我不是這意思,但學生必須專註學習。」

「我已經當了快十年的好學生,現在提不起精神專註,也值得原諒吧。」

她如此對答如流,於佳又是意外,又是惱怒,只得強壓著不悅:「小安,別的事情我都不想苛求你。但是學習這件事,我不能放低對你的要求,學生的職責就是好好學習,你現在處於一個關鍵時期,讀到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一旦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成績掉下去就很難再跟上。」

「勉強跟上,又有什麼意義?」

「這關係到你的前途,我知道你沒心情聽我說這些話,但是我知道如果放任你,就是對你不負責任。」

「不要反覆提責任這句話行嗎?我感覺我必須不斷讓你們負責,簡直罪孽深重。」

「我們是你們的父母,對你負責是應該的,我當然不能眼看你陷進不正常的狀態里。」

「什麼叫正常?只要我的成績保持在前十就算正常嗎?」

「小安,你這個態度就不對。我不只是看成績,但成績證明一個人肯為前途復出對少努力。」

「你說的前途,無非就是要我跟你們一樣,考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然後跟一個好人結婚,那也是有可能離婚的,又有什麼意義?」

左思安不斷說到人生意義這個層面,於佳簡直無言以對。她有嚴謹的科學頭腦,一向自認為生活必須有目標、有追求,並且不斷付出努力,哪怕遇到變故,也要積極面對。她確信她的人生態度是正確的,從來沒有被那種宏大虛無的問題困擾過。可是面對女兒如此意氣消沉,她卻完全束手無策了。

好在左思安也沒有打算與她繼續抬杠,反過來安慰性地說:「你也不用著急,成績墊底確實不好看,我會儘力考好一點兒的。沒別的事了吧,我先回房間了。」

左思安說到做到。接下來的考試略有進步,幾周起起落落之後,開始神奇地維持在班級里中游偏下的水準,這當然不可能讓於佳滿意,不過再也不會讓老師覺得有必要叫家長來了。

現在她在學校唯一的朋友是王宛伊,王宛伊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子,跟從前兩人同桌時一樣,她們維持著平淡的交情,並不比過去親密,不會像一般女孩子那樣一有時間便黏在一起交換生活中所有的瑣碎的秘密,但碰到便會聊上幾句。有時候王宛伊會在周末約她出去玩,並向她保證,一起玩的都不是本校「這幫只會讀書的獃子」,她並沒有興緻,但也不願意總是拒絕,偶爾參加了一次。

來的大半是李洋的朋友,他交遊比較廣泛。那天天氣不佳,不能到室外打球,他們玩的形式其實非常單純,不過是一大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電玩遊戲、打撞球,然後湊錢到平價的KTV唱上兩個小時的歌。左思安沒辦法像他們一樣興緻勃勃,可是想她交出的學習成績一樣,她知道怎麼待在一個安全而不顯眼的位置,既不掃別人的興,也不強迫自己湊趣助興。

有一個陌生的男生努力想接近她,她並沒有理睬,後來王宛伊也證實了這一點:「他是李洋的朋友,參加籃球比賽時認識的,經常一起打球,他說他覺得你很神秘。」

她不願意接腔,借口鄰近期中考試,不再出去玩,但那個男生卻到學校門口等她,李洋和王宛伊叫住她,她只得過去打個招呼。他自動陪著她向車站走,同時自我介紹:「我叫徐瑋銘,在匯寧中學讀高二。」

「哦。」

「我想追求你,左思安。」

她被這個開門見山的表白驚到,瞠目看著他,他是個高大俊美的男孩子,頭髮剪得短短的,有著健康的膚色,微笑時露出雪白的牙齒,看上去賞心悅目。她也笑:「那李洋有沒有把我的事告訴你?」

「他說了,我覺得沒關係。人生經歷豐富一點是好事。」

她被這個幼稚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略帶嘲諷地說:「所以你來找我豐富你的人生?」

他絲毫不以為意:「我們互相豐富嘛,明天過來看我打球,你會覺得有意思的。」

左思安對於運動的興趣不大,不覺得中學生的籃球比賽有多有趣,不過她有說不出的抑鬱積壓在心底,能夠曬著太陽看他們揮汗如雨,什麼也不想,對她來講是一個難得的放空。她同樣不覺得徐瑋銘的追求有多認真,也沒有與他在一起的的打算。可是別人不這麼看,學校迅速傳遍了她的新故事,同學們看她的眼光簡直帶上了一點兒敬畏。

三個月來,劉冠超頭一次在食堂外攔住她:「小安,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

「據說那個徐瑋銘有過很多女朋友。」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在議論你。」

「他們什麼時候停止過議論我?」

劉冠超的表情有些扭曲,她不忍心,放溫和聲音:「別管我的事,也別亂操心,小超,跟你不相干。」

她準備走開,劉冠超一把拉住她,她詫異地回頭,他眼睛裡濃重的痛苦讓她一下震住:「小超,我知道你父母一向管你很嚴格,他們讓你不理我,也是為你著想。我能理解,不會怪你,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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