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2年,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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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帶來的改變無處不在。

十餘年過去,從拉薩到阿里的道路維修通暢,開車過來更為方便,再加上阿里機場開通航班,旅客增加,獅泉河鎮不再像上世紀90年代末那樣只有少得可憐的兩家賓館,新開的賓館隨處可見,條件比過去好得多。

進了預定的房間,左思安馬上打開旅行箱,取出一個攜帶型旅行藥品盒,打開來裡面是排放整齊的藥瓶,她翻檢這,高翔問她:「旅行時帶這麼多葯,是醫生的職業習慣嗎?」

「算是職業病吧。」她找出一個藥瓶,拿一瓶水遞給高翔,在他掌心倒了兩粒藥片,「這是瑞士出的一種防高原反應的葯,很有效,趕緊吃下去。」

高翔依言服下藥,她握住他的手腕,盯著手錶數他的脈搏,然後問他:「有哪裡感覺不舒服,請馬上告訴我。」

「別的還好,就是感覺上次來阿里,折騰了那麼久都還好,這次竟然馬上覺得累,這種歲月催人老的感覺真悲涼。」

她想了想,認真回答:「這只是高原反應帶來的情緒低落,跟年齡沒什麼關係。」

他被這個過於一本正經的解釋氣樂了:「你學醫之後的幽默感明顯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這才意思到他是調侃,只得苦笑一下,轉身去將掛到衣櫥內的衣服拿出來,半跪下收進旅行箱。

「這又是幹什麼?」

「我說了,我這就退房去機場。」

「胡扯。每天只有一趟民用航班進出阿里,我好不容易從喀什那邊搭軍用飛機過來的。你給我好好坐下。」

她怔住,一時有些頹然地坐到地板上,煩惱地用手撐住頭。這個姿勢讓高翔又好氣又好笑,他過來拉起她:「我可不是專程來押送你的。」

「不用你押送,我也知道,我打擾到了所有人,是該走了。」

「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擺脫你父親的影響。」

她愕然抬頭:「這話什麼意思?」

「好端端跟他一起出門,突然呼吸性鹼中毒,一個人難受到蹲在街邊,總是有原因的吧?」他莞爾,「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下飛機後打電話給施煒,她告訴我,你們出去散步,你父親八成會帶你去那條賣工藝品的小街。我往那邊走,不然怎麼會那麼巧在半路碰到你。」

「你一直跟施煒有聯繫嗎?」

「是的,從前幾年開始,我幫她安排這邊得先天性心臟病的學生到內地做手術。她很了不起,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你父親做出的貢獻要大得多。」

「那當然,至少她留在這裡的出發點也更純粹一些。」她的口氣平淡客觀,彷彿評價的是陌生人而不是父親與繼母。

高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們好好談談吧。」

「談什麼?如果還是要我交代為什麼回國,我可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知錯了,願意馬上消失。」

「那天在臨江飯店你房間里,我問你這個問題,你說的原話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來朱曉妍突然敲門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隨隨便便地說,「現在我想聽聽這個理由。」

「你飛了幾個小時,就為來聽我講回國的理由?」

「而你飛了大半個地球,只為了看看就走?我們兩人,誰更奇怪一些?」

左思安無言以對,停了好一會兒,她說:「我會儘快離開,不再打擾你們,所以理由並不重要了。」

「問題是,你已經打擾到了我們所有人:劉冠超、你父親、施煒,還有我。」他揚起眉毛,補充道,「尤其是我。」

她怔怔看著他,半餉勉強笑了:「我很抱歉。」

高翔也怔住了。在漢江市時,他表現得十分嚴厲,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應對輕鬆,舉止成熟自然,那過於鎮定冷靜的態度甚至隱隱惹怒了他;現在他語氣平和,多少帶一點兒調侃意味,左思安卻似乎無法維持同樣的態度,一雙帶著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傷,隱然讓

他想起過去那個倉皇的少女。

「你怎麼了?」

她意識到他關切的目光,一下恢複了常態,微微一笑:「頭有點兒痛,我沒事,只是累了。」

他托住她的胳膊,帶她走到床邊:「躺下。你來過這裡,又是醫生,應該知道高原地區的殘酷,不能忽視身體的任何一個信號,累了就必須休息。」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現在是旅遊旺季,賓館沒有空房間,你不介意的話,我在這裡坐一下。」

左思安當然無法反對,高翔不客氣地坐到床的另一側,只見她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出神,他問:「還是有失眠的問題?」

「在美國當住院醫生,一周工作至少110個小時,一個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時全天值班,怎麼可能還有失眠這麼奢侈的毛病。累的時候,我隨便歪在哪裡都能馬上睡著。」

「一個過去討厭醫院,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願意正視的人會想到去學醫,確實讓我覺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為學醫夠難,而且時間漫長,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讓我全身心沉浸進去,忘記很多事情。到後來,多少能幫別人消除一些痛苦,我覺得付出是有價值的。」

「你想忘記的,也包括我嗎?」

她轉頭看著他,本想給出一個禮貌得體的回答,但是她內心起伏,突然脫口而出:「何必問我這個問題?我們根本不可能控制記憶。我甚至還記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綠門,在華清街上。」

高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吃驚地微微一震,想縮回手,但他將它牢牢握住。

去美國十餘年後,她頭一次回來,滿目所見,雖然不至於滄海桑田,可是變化無處不在,故地舊居夷平,豎起高樓,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對面不識。只有他在綠門外看她第一眼,便認出了她;而他的手,與她記憶中完全一樣:修長,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觸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間,她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手掌內。然而,她馬上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是過去那個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裡,充滿倉皇恐懼,等著有人來尋回她,一旦抓到一隻手,便再也不肯鬆開;而他也已經是個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爾一露,光華瞬即內斂,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波瀾,他的生活比任何時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擾。

長長的時間早已經將他們阻隔開來。

左思安調整呼吸,抬起頭來:「漢江市變化太大了,街道我完全不認識,我只是準備隨便走走,看到綠門還在那裡,簡直有些驚奇。我本來想在那裡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給你打電話,沒想到會在那裡碰到你。」

高翔看著她,鬆開她的手:「幾年前綠門的老闆移民,我把那裡買下來了,盡量按原樣經營,關顧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顧客。大概所有人心裡都下意識得想抓住一點兒不會改變的東西。」他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補充道,「明知道這想法很虛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開咖啡館大概是很多人的夢想。」

「那麼成為一名醫生,對你來說算是職業目標,還是夢想?」

她猶豫一下:「只能說是職業目標吧。至於夢想,我的夢想很簡單,過充實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於充實。我對巴爾的摩那個城市沒多少印象了,只記得似乎有些住宅區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為製造業不景氣,經濟衰退,實業的人多,治安確實不算好。」

「你媽媽呢,還住在波特蘭?」見她點頭,他說,「波特蘭那種地方倒像是可以幾十年保持不變,時間靜止了一樣。」

「其實波特蘭也有變化,我今年過去的時候,機場在擴建,來自中國的遊客多了很多。據我媽媽說,現在好多緬因的中學生源不足,財政緊張,都在大力吸引中國孩子過去讀書,很偏遠的小鎮都有了小留學生。不像我去讀高中的時候,整個學校只有我一張東方面孔。」

「所以這世界上確實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左思安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時無法作答。在漫長的旅途與時差轉換後,又經歷與父親見面後內心激烈的情感波動,再與他相處一室,卻要保持鎮定,她已經疲憊不堪,無力掙扎著強撐出一個沒事人的樣子繼續聊天。

「對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話——」

「你睡吧。」

房間里安靜下來。一張床寬不過一米五。他們各靠一側,中間只隔著幾十公分,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不知道過了多久,高翔依舊沒有絲毫睡意。他側頭看左思安,她像她所說的那樣,入睡很快,已經沉沉睡著,頭側到一邊,呼吸均勻而綿長,一隻手擱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滿15歲那年,從阿里回來,在成都的賓館,也是這樣躺在他的身邊。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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