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6年 清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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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高翔只有22歲。大學畢業之後,他留在省城負責打理家裡的銷售公司。十月初的一天,突然接到母親陳子惠打來的電話,說他舅舅陳子瑜出事了,卻不肯細講到底是什麼事,只要求他馬上回家。他打不通陳子瑜的手機,只得放下手中工作,開車往清崗趕去,一路琢磨著他那個愛惹麻煩的舅舅又惹出了什麼事。他從小就開始見識陳子瑜層出不窮地闖禍,母親這次如此語焉不詳,讓他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高翔的外公陳立國在清崗土生土長,做農產品進出口貿易起家,隨後兼并了一家瀕臨倒閉的酒廠,生產一種叫「清崗大麴」的白酒,質優價廉,在省內及周邊地區銷售不錯,是最早經商致富的那批人之一。高翔的父親高明開始是他的員工,被他的獨生女兒陳子惠一眼看中,他和妻子仔細審查之後,發現高明除了家境貧困這個缺憾之外,確實稱得上品貌端正,工作努力,性格沉穩,倒也贊成女兒的選擇,經過一番撮合,高明與陳子惠結婚,成為陳家的上門女婿,當然繼續為身份變為岳父的老闆工作。

誰也沒想到,陳子惠懷孕那一年,她44歲的母親也意外高齡懷孕了,陳子瑜比高翔晚差不多六個月出生。陳立國還沉浸在年近半百得子、再度做父親的喜悅之中,妻子卻在生下兒子的第二天不幸死於產後併發症。陳子惠接受母親臨終前的囑託,迅速由一個受寵任性的女兒轉變成負責任的長姐,給剛滿半歲的兒子斷奶,交給丈夫和保姆照顧,擔當給弟弟哺乳,撫養他長大的責任。

高翔自懂事起就一直知道,母親對小舅舅的關愛遠超過對他這個親生兒子。不過他並不妒忌。一方面,他在母親不間斷的耳提面命之下,確實把陳子瑜當弟弟一樣照顧;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就算接受再多關愛,這個小舅舅都沒法彌補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缺憾。

陳立國沒有再婚,陳子瑜從一出生便取代才半歲的高翔成為陳家所有人關注的中心。只是他儘管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卻成長得跟所有人的願望背道而馳。他不愛讀書,不服老師管教,三天兩頭逃學,仗著家境優越、零用錢充裕,招攬了一幫差不多年齡的半大孩子充當他的馬仔,前呼後擁,擺出老大的派頭招搖而過,更不時尋釁打架惹事,成為清崗縣城裡最有名的紈絝子弟,從小到大闖出的禍可說是數不勝數。

陳立國的企業越做越大,卻拿兒子全無辦法,他年事漸高,又查出患有冠心病,受不得如此不間斷的刺|激,漸漸斷絕瞭望子成龍的念頭,對陳子瑜的要求從不要闖禍變成了不要闖出大禍就好。

高翔與陳子瑜讀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隨後高翔考入清崗初中,陳子瑜交一大筆贊助費用才得以進去;兩年以後,陳子瑜因一連串嚴重違規被開除,轉到另一所中學,勉強畢業,分數只夠讀一所普通高中,而高翔毫無懸念地考上了清崗高中;三年過去,高翔以不錯的成績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學,陳子瑜則不出意料地名落孫山了。

陳子瑜根本滿不在乎,拒絕父親和姐姐讓他復讀的提議,在家閑待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時間,一次酒後聚眾打架,混亂中險些鬧出人命,自己也受了傷。陳立國、陳子惠驚嚇之餘,不敢再放縱他如脫韁野馬般胡混,待他傷好之後就逼著他報名參軍,指望部隊能夠改造他的行為,讓他懂事成長起來。

他被分配到遙遠的東北服役,第一年雖然抱怨連天,小麻煩不斷,倒也確實規矩了不少。可是不待家人完全放下心來,他便因為一次嚴重違反紀律被部隊開除,遣返回到清崗市。陳立國恨得咬牙切齒,然而面對已經人高馬大的兒子,不可能像他小時候那樣拿起棍子打他一頓算是懲戒,更加不敢再送他去外地,只得在公司里給他安排一個工作,讓他跟著姐夫高明做事。

高明對他的行為實在看不過眼,略一抱怨,就會招來妻子的不滿,很多時候反而不得不在岳父面前替他打掩護。他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管得住這個任性不羈、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小舅子,索性就再也不去多事。陳子瑜於是得以三天打漁兩天晒網,繼續過遊手好閒、惹是生非的日子。

高翔的父母與外公住在清崗縣城內一個帶寬大獨立院落的三層樓房內。他一進門,發現一樓客廳內除了母親和父親外,還有兩位女性客人並排坐著,年輕的女孩子穿著T恤加緊身牛仔褲,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長得十分漂亮,長發燙得波翻浪卷,左邊嘴角上方有一粒俏皮的黑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斜斜瞄向他,然後馬上低頭。

高翔一下認出,大概三個月前,陳子瑜開車去省城玩,找他出來一起吃飯,便帶著這個叫小琴的女孩子,不過她當時妝化得更濃艷一些,打扮也時髦花哨得多。事後他曾不解地問陳子瑜怎麼會找看上去剛剛成年的女朋友,陳子瑜則大笑,說算不上女友,只是帶出來玩玩而已,那個輕佻的口氣讓高翔皺眉卻無可奈何,慶幸自己的女友孫若迪有事沒來,不然肯定會大加批評。

此時在家裡看到小琴,高翔猜想這個狀況當然與陳子瑜有關,只見小琴身邊坐的是衣著十分簡樸的中年婦女,他母親正將一個厚厚的信封遞到她手裡,她捏住信封一角,一臉的驚恐與茫然。而父親面色鐵青地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他打個招呼,先回自己房間,等他再下樓時,兩個客人已經走了。他問出了什麼事,陳子惠仍然吞吞吐吐,他不免有些急了。

「子瑜現在人在哪裡?」

他父親高明開了口:「他已經被刑事拘留了。」

「他又幹了什麼事?打架嗎?傷了人沒有?」

陳子惠難得地沉默著,高明看一眼她,只得無可奈何地說:「不是打架,是強|奸。」

高翔大吃一驚,第一個反應是搖頭:「這怎麼可能?不會是剛才來的那女孩子吧。他們早就認識的,帶她去省城玩,我也見過。」

「不是她,是另外一個女孩子,而且懷孕了。」

「那也不能證明是他犯了罪,」他幾乎本能地為陳子瑜辯護著,「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陳子惠馬上介面:「對對對,我也是這麼說的。」

高明橫了妻子一眼,轉頭看著兒子,聲音放低,幾乎有些難以啟齒:「高翔,那女孩子才滿14歲,是清崗中學的學生,出事的時候還在讀初二。」

高翔頓時完全被驚呆了,幾乎想重複說「這怎麼可能」,可是看看父親的表情,知道母親之所以會急招他回來,只意味著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大概確實發生了。他一想到14歲這個年齡,頓時有想作嘔的感覺,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他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

「你別跟他們一樣忙著下結論,我覺得肯定是他們弄錯了。」陳子惠顯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怎麼會犯下這樣可怕的罪行。

「你還在說這種話?」一向言語不多、性情深沉內向的高明面有怒色,破天荒地對妻子發了火,「警察是怎麼說的,你又不是沒聽見。」

「那只是那個女孩子的一面之辭。她那麼小,嚇得一直哭哭啼啼,說的話能當證據嗎?纏著子瑜的姑娘一向多如牛毛,他用得著幹這種事……」

「你真是糊塗啊,子惠。你知不知道纏著你弟弟的都是些什麼人,那個女孩子又是什麼人?她是省城過來掛職鍛煉的副縣長左學軍的女兒,去年才跟著她爸爸來清崗中學讀書,成績優秀,今年五月才剛滿14歲,甚至根本不認識你弟弟,怎麼可能糾纏他?警察也給你看了她講的案發經過了,她當時站在護校的後門等人,被你弟弟拉上車……這不是強|奸是什麼?」

「那她當時怎麼不立刻報案,過了好幾個月才說,還說得顛三倒四的。」陳子惠猶自振振有辭,「現在的女孩子都早熟,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明為之氣結,轉向高翔:「剛才來的那對母女你看到了吧,那個小姑娘兩年前跟子瑜發生關係的時候,也只15歲。昨天你媽媽去見陳子瑜,他要你媽媽拿錢封住她的口,你媽媽還就真把人家叫到家裡來給錢了。」

高翔倒吸一口冷氣:「媽媽,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陳子惠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去找她,她正跟她媽媽在菜場擺攤賣菜,難道我應該在菜場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錢塞給她不成?當然只能叫她們來家裡。那個女孩子現在已經快滿18歲了,自己也說是跟子瑜在談戀愛,我只是給她家一點補償,讓她不必張揚,一窩蜂跑去報案添堵,又沒叫她撒謊。別聽你爸爸的,他一向對子瑜有偏見。」

「偏見?你不妨說說,我對他的哪一點看法是偏見?你和你爸爸要早聽我的話,對他嚴加管教,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陳子惠拍案而起:「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你這種態度是想氣死爸爸不成?」

「他生氣也只可能是因為你那個寶貝弟弟乾的那些好事。」

高翔連忙攔住眼看著要大發作的陳子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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