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驀 然回首時 第二十六章

從銀行出來,任苒堅決不讓祁家駿送她去機場,讓他回去處理公司的事情。她乘計程車到機場,時間還早,她長長吁了口氣,這時才覺得頭痛,鼻子也有些堵塞不通了。

她知道恐怕是穿著單薄的衣服,受不了兩地過大的溫差著了涼。她先找到機場附設的藥店,買了感冒藥吃下去,再找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碗湯麵。換登機牌進去後,時間還早,她在登機口附近找張椅子坐下,將祁家駿的西裝搭在身上,閉目養神。

廣播里不時響起登機通知,她先還警惕著,後來藥力發作,便有些聽而不聞,打起盹來。

突然一隻手輕輕拍她,「到時間登機了。」

她慌忙睜開眼睛說謝謝,然而卻馬上嚇得呆住,坐在她身邊的人竟然是陳華。他若無其事地替她撿起滑落下去的西裝,交到她手裡,然後站起了身,向登機口走去。

任苒腦袋昏昏沉沉的,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起了幻覺。她核對一下自己的登機牌,確實是這個登機口,廣播也再次響起她這個航班的登機提示,陳華已經顧自走了進去。她無暇再想什麼,提起背包走過去。

上飛機後,她一眼看到陳華在前排公務艙坐下,她裝作沒看見,向後面經濟艙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繫上安全帶,再次合上眼睛,希望感冒藥的餘威猶在,可以避開對於飛行的恐慌。

可是見到陳華登上同一架飛機帶來的衝擊似乎讓藥力消散了。

隨著飛機起飛,她仍然陷入了緊張得全身繃緊的狀態,兩隻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到飛機爬升到一定高度開始平穩飛行,她仍然沒法鬆弛下來。

一條毛巾輕輕覆到她額上,擦去了她額角沁出的冷汗,她悚然睜開眼睛,發現飛機起飛時坐在身邊的中年男人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陳華,他正傾過身體看著她,她退無可退,好在他馬上坐正,拿開毛巾,遞給她一瓶水。

「放鬆,喝點水。」

她接過去,大口喝著,放下水瓶後,心神不寧地問:「你去香港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坐在直飛香港的航班上,這當然是一句純屬多餘的廢話,可是陳華認真地點頭,「對。還是害怕坐飛機嗎?」

「一直怕,明知道這恐懼很病態,就是克服不了。如果不是趕時間回去上班,我情願坐火車。」

「你現在在香港工作嗎?」

「嗯,受銀行派遣過去參加八個月的培訓。」她實在太需要談話轉移注意力,哪怕談話的對象是陳華,「你是去出差嗎?」

「算是吧。你從澳洲回來就在北京工作嗎?」

「對。」

「剛才和你一塊過來的那位女士是祁家駿的妻子嗎?」

「嗯,他們的兒子小寶今年三歲了,很可愛,你沒見過吧?」

「沒有。」

陳華簡短回答,然後默然,似乎在凝神思忖著什麼。這樣的一問一答讓任苒覺得怪異,她一時不知道怎麼讓談話繼續下去。她不喜歡這個沉默,但殘存的理智提醒她,與他交談下去,也許更可怕。不過有個認識的人坐在旁邊,多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恐懼感稍微淡去,開了閱讀燈,抽出座椅前放的雜誌信手翻開,連廣告都仔細看著,終於再度催來一點睡意,重新開始打起盹來。

飛機平穩降落在香港機場,任苒走出出入境大廳,正要走向正前方月台,陳華攔住了她。

「我朋友的司機等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她的頭仍然沉重,可是安全回到地面,便再沒坐在飛機上的慌亂不安,平靜地說:「謝謝,不用了,我坐機場快線再轉地鐵很方便。」

陳華點點頭說:「那好,我陪你去坐地鐵。」

她皺眉,可是實在再沒力氣與他爭執,只默默走向月台,由得他站在她身邊。

隔了幾年時間,在這樣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並肩站到一起,她看著延伸出去的鐵軌,茫然地想,人生的聚合離散實在是怪異無常。

機場快線12分鐘一班,很快便駛來新的一班。車廂內空空蕩蕩,她坐上去,到中環再轉地鐵去上環,兩人一路保持著沉默,直到步行到了公司為非本地員工租住的公寓樓下。

「我到了,再見,陳先生。」

她轉身準備走,陳華低沉的聲音叫住她。

「任苒——」

她站住,長久以來一直收藏在心底的記憶突然之間爭先恐後地翻湧起來,她的喉嚨有一點哽住了。

他從認識她之初,就這樣連名帶姓喊她,哪怕在親密的時候也是如此。她曾撒著嬌讓他叫「小苒」,他卻只捏著她的鼻子,帶著調侃說:「我叫你寶貝好了。」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然而他再開口,叫的仍是她的全名。

五年前,她從北海離開那天,沒有讓他送,跟著阿邦走出房門,他也在後面這樣叫了她一聲,她停住腳步,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她那時決心維持一個洒脫的姿態,站立幾秒鐘後,只輕輕再次說了一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隔了將近五年時間,再次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後凝視著她,時間飛逝得如此迅猛,又恍然靜止凝固於這一刻。

任苒抬起頭,四周全是聳立的高樓,只看得到一片狹長的微帶暗紅色的夜空,提醒她,這裡是香港。

「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也許我能生活得更快樂。」她緩緩轉身,看著陳華,「我真的已經忘了你,偶爾碰面,轉身走開,兩不相擾。你何必又要刻意出現在我面前?」

隔著闌珊夜色,陳華髮現,站在他面前的任苒依然年輕,一雙眼睛澄澈如故,烏黑的直發及肩,白色襯衫配深灰色套裝,絲|襪加7公分的高跟鞋,背著一個超大尺寸的Gucci,是他去香港出差時常常見到的標準白領女性打扮,一天下來,淡淡的妝容已經褪得七七八八,並沒去刻意補妝,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意。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再沒有把所有喜怒哀樂坦然寫在臉上給他看的意思,她現在有一張鎮定的面孔,只在聲音里透露出了少許的疲憊與無奈。

「可是我沒能忘記你。」

「呀——我該感到榮幸嗎?」任苒笑,用手攏住被夜風吹得飛揚的頭髮,「不過對不起,我想說的只是:Sowhat.」

陳華嘴角勾起,笑得沒有什麼溫度,卻顯然絲毫不在意這個無禮。「這是我欠你的,你完全可以對我說得比這更狠,我是活該。」

「你欠我的,早用200萬擺平了,我不貪心,從來沒期望過比這更高的投資回報率,既然自己寫下了委託書,肯定欣賞別人履約時的契約精神。所以,再見,我們不用再特意見面了。」

任苒回了公寓,匆匆洗澡,再吃一次葯,然後將自己放倒在床上。空中往返奔波的勞累和藥物作用讓她直睡到第二天被鬧鐘吵醒,覺得全身酸痛不已,根本不想起床,卻也只多躺了五分鐘,照舊爬起來洗漱化妝,趕去上班。

她在進銀行工作後,便開始留意打理自己的賬戶,來香港之前,預料到再無多少時間關注國內市場動態,除了留下流動資金外,其他全投入了穩妥的基金與債券,現在她全部贖回,等錢到賬後,馬上轉到了祁家駿的賬上。

祁家駿跟她恢複了聯繫,差不多隔一兩天會跟她簡短通話,談一下他家公司的進展情況。

祁家鈺已經由悉尼回來,然而出乎祁家駿的預料,她堅決站到了她父親這一邊,力主堅持下去,將私蓄投入公司,並開始主管財務運作。

陳華當天便離開了Z市,但讓助手留下來,出乎大家意料的又提供了一筆流動資金借款——數目恰恰能讓公司短期周轉,卻已經是雪中送炭了。

祁家駿與父親祁漢明負責恢複生產,供應商半信半疑,結算周期被壓縮到最低限度;工人人心浮動,流失極大;海外客戶很不容易通融,因為延期而附加各種苛刻條款;官司仍在繼續;趙曉越失蹤的妹夫被警方正式通緝,受心情影響,她並不配合治療,病情反反覆復極不樂觀……

「我知道姐姐這麼做是為了讓媽媽安心,可憐媽媽一生要強,拚命維護我跟姐姐的利益,倒弄到今天這一步。」祁家駿苦笑,「你看,現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好意思開口,也是被否決的少數派了。」

任苒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阿駿,你現在還在公司嗎?不要做得太晚,還是要注意休息。」

「你不一樣還在辦公室嗎?」

「這邊銀行工作就是這樣的,沒人早走,我已經習慣了。」

「小苒,我一向以為我能照顧你,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從來不抱怨,倒是我需要你來鼓勵,甚至還要接受你的幫助。」

「這是什麼話?阿駿,難道我要回憶當年你幫我的時候嗎?我可是接受得很坦然的,甚至從來沒跟你說謝謝。」任苒笑道,「而且千萬別對著我檢討,我聽著很害怕。不知道是應該拍下你的肩膀以示鼓勵,還是綳著臉說繼續努力。」

她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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