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驀 然回首時 第二十五章

和北京的朋友、同事告別,辦完工作交接,任苒由張志銘送去機場,她和其他部門的三個同事登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

有過在廣州生活的經驗,在墨爾本時也有香港同學,她比她的同事更快適應了這邊的生活。

這樣一座被公認為全球工作與生活節奏最快的都市,井然有序得讓人幾乎沒有脫離軌道的空間。

以英語、粵語為主的工作環境,一周六十個小時以上的高強度工作,幾乎每天離開辦公室的時間都在晚上八點以後,還要參加各式培訓,每天晚上,回到位於上環狹窄得幾無轉身餘地的小小公寓後,任苒再無餘暇考慮其他,很多時候都是看著專業書就睡著了。

她每天上班乘地鐵往返,十分便捷。

上下班時間在中環地鐵站,四周都是黑壓壓的人群,衣著精緻,神情肅穆,卻聽不到什麼人語喧嘩,大家默契地保持著緘默,最多偶爾有人聲音壓得極低講兩句電話便匆匆掛斷,充耳全是整齊得近乎鏗鏘的腳步聲,節奏一致得讓她在初次見識時,不免有驚駭的感覺。

她跟本地同事Amanda講起這感受,Amanda直笑,說她早就習慣,渾然不覺有什麼異樣,哪天若看到的不是這情景,倒要駭然了。

她也慢慢習慣,她穿著的高跟鞋踩出的聲音開始匯入那整齊的腳步中。

天氣晴好的中午,她會和不少在附近上班的白領一樣,來到國際金融中心的四樓露天花園平台,那裡對著維多利亞灣,設置了很多座椅,有人帶了自製便當在這邊午餐,有人從辦公室封閉的環境中暫時出來看海、吹風加小憩。只是她的本地同事評論說,近兩年不時有內地遊客出沒,大呼小叫,沒有以前那麼安靜了。她來自內地,對這種多少有些優越感的抱怨當然一笑置之,卻十分喜歡這個地方。

她沒什麼閑逛的興緻,有限的休息時間一般會去香港中央圖書館看書,那邊環境優雅,藏書豐富,從閱覽室落地窗看出去便是維多利亞港,比困在狹窄得公寓里要好得多。

有時她站在中環街頭,與一大堆人等著紅綠燈,站在她身邊的有外籍人士、有與她同樣的白領、有講各處口音的內地觀光客,她放眼看去,會有一絲恍惚,疑惑自己身在何處。而綠燈亮起,播放出的提示音居然是馬達的聲音,催得人不由自主再次進入匆匆行路的狀態,一路小跑衝過馬路,專註得彷彿人生目標只在腳下這條路、眼前這一刻。

不少畢業於名校的內地人開始在這邊工作,但要融入香港人的社交圈子並不容易,更何況任苒和無意與人有工作以外的接觸。

來香港的半年時間裡,她過著簡單得接近單調的生活,從不抱怨工作超時,態度認真專註得讓本地同事認可,上司甚至提到,以她的資質,很適合往投行方面發展。

30歲的Amanda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她的拚命不以為然。

「做投行是個不拚命不行的苦差事,可是你還太年輕,何必這麼逼自己。」她指一指站在一樓大堂轉角垃圾箱邊拚命抽煙的幾個女郎,「看看她們,就是你跟我的將來,我都想轉行,你真嚮往這樣嗎?」

這些抽煙提神的女郎也算中環寫字樓的特色,她們無一例外地纖瘦、白皙,衣著是低調精緻的名牌,化著妥帖的妝,做著不算低的職位,拿著令人羨慕的高薪,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只能借著偶爾溜下來吸煙減壓。

「不然我該嚮往嫁個有錢人一勞永逸嗎?那我還是情願嚮往她們。」

Amanda也笑,「說得也是。香港這地方,男少女多,條件稍微好一點的男人就騷得不行,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主動貼上來。女人要是一恨嫁,馬上低了三級,只會落得有得嫁就成,太折墮了。」

另一個同事羅興成直嘆氣,「現在女孩子看得這麼清,讓男人沒活路了。我只求不過勞死,哪敢指望閱遍天下女人。說真的,Reenee,我倒想申請調去內地工作,聽說除了應酬多些,人會相對輕鬆得多。」

任苒笑而不言。她約略知道Amanda是快樂獨立的單身女郎,而羅興成則複雜得多,他離了婚,與香港這個行業里大部分男士一樣,名校畢業,英文遠比中文流利,從外表到內在完全精英,若結了婚,婚姻多少有問題;若是單身,便過著並非不快樂的生活。但她與他們並沒談及更深入私事的交情,只笑著與他們揮手告別,同時再看一眼那幾位女士。

當然,她現在還可以仗著年輕硬扛,憑咖啡吊命捱過去,如果她願意留在這邊工作,或者投身投行,Amanda的預測便沒有錯,她的將來會和她們一樣,承受高壓工作,盼望每個假期,說不定也要染上煙癮,一邊抽煙,一邊回想上一次約會是什麼時候。

其實那也不壞,她莞爾一笑。反正就算是現在,她也不記得上次約會了。

她與張志銘保持著聯絡,多半時間裡,張志銘更關注她在這邊的工作情況,詢問她的進修學習情況,給她分析權衡要做的選擇,甚至陪她分析案例。她承認,他對她有很大鼓勵和幫助,可是男女相處,如果只余鼓勵,沒有一點柔情,又實在讓她覺得缺少了什麼。

不管怎麼說,生活如此緊湊忙碌,再沒有時間停下來猶疑,那些念頭一閃即逝,並沒過多困擾她。她由衷覺得,接受來香港培訓的安排是正確的。

三月初,張志銘有一個出差香港的機會,他辦完公事後過來跟任苒見面,兩人在中環吃過飯後出來,坐上維多利亞港內的觀光輪渡,正趕上「幻彩詠香江」多媒體燈光表演時間。

雖然下著小小的雨,氣溫略低,但並不妨礙遊人的興緻,觀光船上坐滿了人。華燈霓虹輝映之間,兩岸高大的建築突然聲光交織,燈光有序變幻,不同角度的鐳射光線從天際掃向海面,伴隨音樂繽紛閃爍,瑰麗得不可方物。

伴隨身邊中外遊客的拍照歡呼,任苒告訴張志銘:「去年才開始這種燈光表演,要趕上節日晚上,還會放煙花。」

「這城市,已經繁華熱鬧到極致,偏還要聲光電齊上,務必讓人眼花繚亂才肯干休。」張志銘笑道,「風有點大,你站過來一點。」

他伸手將她攏到身邊來,之前兩人始終保持著一個合理的距離,突然靠近,不免都有一些異樣感覺。任苒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腰際稍微猶疑,然後停留在了那裡。

她感覺到了他身體傳來的溫度,這是與她暌違久矣的跟異性親密的感覺,在這個溫度里,她卻感到異樣的緊張,只能提醒自己盡量放鬆,不要緊繃。

他輕聲在她耳邊說:「Reenee,以後千萬別跟別的男人坐觀光船,燈光襯得你真美,又有些脆弱,會讓人把持不住自己。」

這樣的讚美讓她意外,她抬頭看他,如此目眩神離的背景中,光影次第掠過,隔得再近,呼吸相觸,也看不清彼此眼底。他將她抱得更緊一點,她在他懷中,有說不清的惘然。

也許這才是平凡的愛情,沒有那樣洶湧無法抗拒的激|情,一點一點接近,一點一點克服陌生與猶疑,一點一點建立信任。她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一早,張志銘便轉去英國,任苒要上班,並不能去送他,只能趁工作間隙在電話中道別,因為頭天晚上那個擁抱,兩人的聲音都有一些不自覺的溫情。

放下電話,她上網習慣性瀏覽著她常去的經濟性報刊網站,突然一條題為「兄弟鬩牆,姐妹反目——Z市最大的民營皮革出口加工企業陷入困境」的文章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匆匆點開。

報道聲稱,Z市最大的民營皮革出口加工企業從去年開始,總經理Q先生和弟弟、妹妹先是因經營方向不同而起爭執,隨後又陷入財產分割的紛爭。今年年初,擔任董事長的Q先生老父突然去世,兄妹三人拿出三份內容完全不同的遺囑,各執一詞,只能訴諸法庭。然而未及開庭,一向負責公司財務的總經理夫人的妹夫神秘失蹤,公司大筆流動資金憑空蒸發,幾筆合同出口|交貨期耽擱面臨巨額賠償,隨之又暴露出工業園土地證已經被總經理的弟弟偷偷重複抵押,套取款項投入另一起非法集資之中,無法收回,恐怕很快會被銀行收走。至此,這個曾經在Z市盛極一時的民營企業全面陷入困境之中。

在敘述完事件後,下面是長篇大論的分析,試圖總結中國家族式民營企業共同面對的問題。

任苒再無心看下去了。不用指名,她也知道,這篇報道的主角Q先生是祁家駿的父親祁漢明。她只在春節時給祁家打電話拜年,與祁家駿已經很久沒有通話,沒想到竟然有如此大的變故。

她匆匆出來,到樓梯間打祁家駿的手機,然而很長時間沒有人接聽。她想了想,再打父親的電話。

任世晏證實了報道上說的一切,「情況很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其實是很多問題累積爆發的結果。方平擔任漢明的律師,在幫他打遺產官司,本來贏面不小,可是說實在的,發展到現在這一步,遺產全變成了大筆債務,爭取已經意義不大了。我提出借錢給你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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