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驀 然回首時 第二十二章

那是她不可理喻地深愛過的男人。

她撲向他,如同飛蛾撲火,撲向一種神秘的宿命。

飛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帶著盲目的決心飛去,最終折損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飛蛾撲來的決心,於相遇交融的瞬間,燃燒閃亮得異乎尋常。

沒人能在時間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是一個謹慎的成年人,再沒有撲火的勇氣,卻不後悔曾經歷過那樣忘我的愛情。

任世晏已經結束在H市財經政法大學的執教,兩年前在z大校方領導的誠意邀請下,返回z大擔任了法學院院長。他與季方平早就十分低調地結了婚,買了一套房子定居下來。

任苒沒有去父親的新家,只單獨約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頓飯。她對季方平已經沒有當初那樣刻骨的僧恨,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打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上演合家歡。更何況,她清楚地知道,隔著一個胎死腹中的孩子,季方平恐怕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了。

任世晏在司法界以豐富的專業著述越來越名聲遠揚,他當選為市政協委員,在他和其他本市知名人士的大力呼籲下,z大後面的舊式建築保留了下來。任苒回家仍然住在那裡,儘管任世晏時常找人打掃,可是長久沒人居住的房子一旦頹敗起來,似乎要比周邊住宅迅速一些,除了庭院中那棵樟樹依然綠蔭如蓋外,其他地方讓任苒看了感慨不已。

祁家駿不聲不響找來了工人,室內外查看後,迅速安排好哪些地方需要修繕,幾個工人開始每天過來做修補維護的工作。

這天下午,任苒辦完戶口遷移手續,正坐在庭院里看書,順便看工人更換屋頂破損的瓦。從虛掩的院門處傳來一聲咳嗽,她扭頭一看,面前站著的居然是阿邦。

她詫異不已,胸中卻緊接著迅速掠過喜悅,「阿邦,你怎麼來了?」

阿邦卻似乎有些不安,「任小姐——」

「咦,又這麼客氣了,三年前我們就說好了叫我任苒的啊。家驄呢,他在不在本市?」

「他昨晚回來看他媽媽,今天早上就乘飛機去了上海。」

「他知道我回來了嗎?你都來了,他肯定知道的對嗎?他現在在上海工作嗎?你來得正好,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唉,早知道這樣,我應該選擇那個在上海的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她一連串地發問著,又發愁地想到自己剛接受的工作。

阿邦臉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任苒,方便現在跟我去一次銀行嗎?」

「幹什麼?」她疑惑地問。

他一臉為難之色,終於還是吞吞吐吐地說:「祁總囑咐我,轉一筆錢到你的銀行戶口裡。」

任苒心底的不安一點點放大,緊盯著阿邦問:「什麼意思?」

「那是你應得的投資收益啊,任小姐,你別多想。」

「他不打算再見我了嗎?」

阿邦不安地避開她的視線,「任小姐,他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別問了。我只知道,他昨天半夜打電話叫我趕過來,告訴我這裡的地址,讓我找到你,把錢轉給你。」

任苒怔怔地坐著,晚秋的陽光透過樹蔭灑下斑駁光點,她臉上是毫無波動的寂靜。這三年里,她在網上搜索過祁家驄的名字,沒有任何結果,他似乎已經在茫茫人海中銷聲匿跡;祁漢明到澳洲探視剛出生的孫子時,她鼓足勇氣單獨向他打聽,他神態複雜地搖頭說,祁家驄只跟他母親有偶爾的聯繫,從來沒透露過他人在哪裡,在做什麼事。

她想,她只能等待。

然而等來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阿邦小心地叫她:「任小姐——」

任苒終於回過神來,澀然一笑,「不讓你為難,阿邦,我們走吧。」

他們步行,來到不遠處一家銀行,阿邦拿到她的銀行卡,在櫃檯那裡忙碌著。她坐在營業大廳的椅子上等著,進進出出的人流,似乎跟她隔著無形的距離。只有當阿邦叫她過去簽字時,她才回過神來。

轉賬的效率非常高,阿邦坐到她身邊,將銀行卡還給她,再遞給她一張單據回執,上面清楚列印著她卡上多了二百萬元現金。

她長久地盯著單據,突然無聲地笑了:「看來我確實有投身金融業的天分,甚至在沒學習這個專業的時候,就做了一個非常合理的投資,三年時間,這麼高的回報率,我應該滿足了。」

阿邦欲言又止,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她站起了身,「替我謝謝他,再見。」

出了銀行,任苒信步走進z大校園,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她從小熟悉的環境里走著。上次她也曾這樣走過,那是三年前,她初嘗愛情的喜悅,嘴唇腫脹,帶著朦朧的嚮往與不確定。

她的指尖觸著口袋裡那張薄而硬挺的銀行卡,這就是這一段感情留給她的全部嗎?一個量化的數字,一個毫無拖延而且不必見面的了結,倒也很適合祁家驄斷然的作風。

她轉得疲憊之後,神態恍惚地走回家,呆立了一會兒,進去收拾了一個包,然後去了火車站。她買了去北海的車票,上車之後才給祁家駿打電話,告訴他,她要出去兩天。祁家駿疑惑地追問:「怎麼這麼突然要出去,不是馬上要去北京了嗎?」

「阿駿,我去北海待兩天就回來,別擔心。」

祁家駿當然記得三年前她是從什麼地方回到z市的,頓時大怒,「他跟你約好了在那裡等你嗎?」

「沒人等我。」任苒小心冀冀地說,「我只去兩天,以後我再也不任性到處亂跑了,我保證。」

祁家駿氣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猛地掛了電話。

任苒到了北海,直接去國際港碼頭,然而一路打聽下來,並沒有船駛往雙平。工作人員告訴她,「今天天氣不好,可能會有颱風,那邊的漁船都沒有過來,不如等兩天。」

「可是我沒時間等。」她看看鉛灰色的天空,一陣煩亂。

「那你可以先到潿洲島,再看有沒有漁船過去,要去也得趕快,看風勢,可能馬上班船要停航了。」

她接受建議,買票登上去潿洲島的快船,海上風大浪急,船上只有有數的乘客,有幾個跟她一樣,經不起顛簸開始嘔吐,好在快船比她幾年前坐的漁船速度快得多,只一個多小時便接近了潿洲島。在船上,她看向遠遠的東南方,只見黑雲厚重地積壓在雙平上方,小小的島嶼在海面上顯得漂浮不定,她不由得暗暗心驚。

上岸之後,天氣更加陰沉,風勢加急,她問遍碼頭,沒一艘船去雙平,豆大的雨點已經「噼里啪啦」地打了下來,與她一起站著避雨的一個海鮮批發行老闆直搖頭:「小姐,不用找了,颱風肯定要提前來了,預告說會到十級左右,所有船隻接到通知全部回港避風,這種天氣出海是找死。」

「颱風會持續多長時間?」

「這個說不好,從幾個小時到幾天都有可能。」一個年輕的夥計插言,「一個月前的那場颱風最好笑,上午還是狂風暴雨,學校都放假停課了,結果到下午天氣就轉晴了。」

任苒只得按他們的指點找一間就近的酒店住下,透過面海的窗子看出去,風勢越來越大,透過緊閉的窗子縫隙有呼嘯的聲音傳來,遠遠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傾瀉而下,瞬間天地茫茫。

這一場暴風雨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才止住,移動基站信號中斷。到第二天任苒出門時,雲開天明,到處是颱風過後的狼藉景象,碼頭卻一片繁忙,那個海鮮行老闆告訴她:「現在雙平那邊的漁船肯定忙著儘快出海捕魚,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會到這邊來賣魚再帶客回去。其實那是個巴掌大的小島,你站在潿洲島朝東南看就看得到,沒什麼可玩的,不如就在潿洲島上玩。」

她站到海岸邊,看向東南方的雙平。

隔著將近十海里的距離,在初生的太陽籠罩下,那個島看上去小而孤單地懸在海平面上,她突然不明白這一次的旅程為的是什麼。就算踏上雙平又怎麼樣?

愛情終結於不知不覺之中,對一個深切懷念母親,卻甚至怯於母親長眠墓園的人來講,這種憑弔方式顯得如此荒唐。

她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響起,祁家駿急迫的聲音傳來:「小苒,你在哪裡?」

「我……」她訥訥地說:「在潿洲島上。」

「我在北海找了你大半天了,你在這種颱風天里跑到一個島上幹什麼?」祁家駿氣得聲音都變尖銳了,「你瘋了嗎?」

她無言以對,停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阿駿,我這就回來。」

她退了房間,直奔碼頭,和大群滯留島上的遊客一起擠上返航的班船,返回了北海。

祁家駿在國際港碼頭外等著她,她站到他面前,等著他的訓斥,然而,他看上去儘管疲憊,卻已經安靜下來,只打開三菱跑車車門:「上車。」

「你……開車過來的嗎?」

「我昨天聽到天氣預報說北部灣有強颱風就去了機場,不過航班都停了,只能開車趕過來。」

「我都說了,我過一天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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