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別後滄海事 第十四章

「好了,不用哭了。」祁家驄看著後視鏡里鍾蕾的身影消失,對任苒說。

任苒不理他,仍然歪在后座上默默流著淚。

「你看看你,眼淚跟開了水龍頭一樣止不住。說你能哭,你還不高興。」

任苒惱怒地反駁:「我這一個月都沒哭。」

「是嗎?」

「那天我正打電話,一個騎摩托的人從後面衝過來,搶了手機就跑了。我被推到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我也沒哭。」

祁家驄有些好笑,又有幾分憐惜:「錢包是在哪兒被偷的?」

任苒難為情地說:「不知道。我在你開的酒店房間住了三天,退房後,準備重新找個便宜一點的賓館,結果發現錢包丟了,幸好身份證沒放在裡面。」

「丟了錢包也沒哭嗎?」

「嗯。沒多少現金,丟了倒乾淨,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這個邏輯讓祁家驄更加覺得好笑:「你要真想徹底消失,怎麼還跟祁家駿打電話?」

「我出走又不是因為他,我不想讓他擔心。」她每隔上十天給祁家駿打一個電話,對他的焦急追問只說「我沒事」;對他氣極敗壞的臭罵,她既不辯護,也不還嘴。

祁家驄大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為什麼這麼好,繼續問她:「給我打了多少次電話?」

「不記得了,反正隔幾天會打一次給你。」

「還好,我預備今天等最後一天的。」跟朱訓良的商談已經迫近實際操作階段,祁家驄的確決定,等過今天后,任苒還不聯絡他,他也必須離開深圳,再拖下去想脫身就更難了。

任苒不大明白地看著他:「你要走嗎?我也沒想到你今天會接電話,我還以為,我手機一丟,我們以後再也見不著了。」

「那……哭了沒有?」

「沒有。」她飛快地否認,想了一想,加上一句,「你要是真忘了我,我最好也快點忘記你,哭有什麼用?」

「有道理。」祁家驄笑意更濃,「來,到前面來坐著。」

任苒從前排兩個座位中間爬了過去,坐到副駕座上,祁家驄瞟一眼她滿臉的淚痕,抽了紙巾遞給她:「都攢在今天一塊兒哭出來了。也好,我倒看習慣你這個哭法了。現在來老實告訴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任苒扭頭看著窗外,小聲說:「季律師說她懷孕了,我爸爸馬上要跟她結婚。」

祁家驄不贊成地搖頭:「你以為出走就能讓你爸爸對你負疚,於是不結婚嗎?」

「不是啊,他們都要有孩子了,肯定會結婚的。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還好,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是為了跟我在一起。」他似乎半開玩笑地說,「我鬆了一口氣,可又有點兒受傷。」

「我當然想跟你在一起。」她著急地伸手過去抓住他的一隻手,「可是我怕你嫌我累贅。」

祁家驄沉默一下:「任苒,你最好還是回去上學。不想理你父親,你可以盡情擺臉色給他看,時時讓他覺得欠你;或者對你的後媽說刻薄話給她添堵。何必要拿自己的學業前途來賭氣。」

任苒臉色黯淡下來:「我沒跟誰賭氣,去擺臉色他們看,也沒法讓我開心起來。」她縮回手,靠到座位上,「我只是懷疑很多事情,覺得上學根本沒什麼意義了。」

「我倒也沒覺得一張文憑有多重要。不過,在超市當理貨員有意義嗎?」

任苒無言以對。

「你是在用懲罰自己來間接懲罰你父親,任苒。」祁家驄客觀而不帶感情|色彩地說,「我不去評價你父親算不算活該,可是任何一種懲罰,如果同時賠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報復的快|感。」

任苒沮喪地說:「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一想到他那樣背叛我媽媽,卻什麼代價也不用付,馬上就會有全新的生活,我就沒法釋然。我要是回去了,哪怕不理他們,也根本不會對他們有什麼影響;我不回去,至少能讓他的生活來得不夠圓滿吧。」

「這就是說,你還是打算留在深圳嗎?」

任苒無聲地點點頭。

祁家驄覺得好不荒謬,他打亂計畫,冒如此大的風險來深圳找她,卻是這麼一個結果。

如果第一次他的不告而別還在合作尚未達成初步意向以前,能推到別人頭上,那這一次已經沒什麼理由可找了。唾手可得的獵物突然以如此離奇的方式飛掉,朱訓良肯定會惱羞成怒。他一向有不擇手段的名聲在外,祁家驄不會低估公然得罪他的後果。

可是瞥一眼縮在副駕座上發獃的那個纖細身形,他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悅之意。

「既然這樣,我去找個取款機取點錢給你,你到治安好一些的小區去租一個好點的房子住,住膩味了再決定要不要回家。」

「不用啊,我媽給我留了錢,存摺我收得好好的,沒弄丟,只是我現在不想動用那筆錢。而且我也不想一個人閑得發獃,恐怕更會想那些事想到走火入魔。現在每天上班,累得半死,晚上不會失眠,倒也好過一些。」

祁家驄苦笑:「我本來是想找到你送你回家的。今天這麼一鬧,就算你想留在深圳,恐怕也必須換一個地方。」

「沒什麼,大不了重新找個事做,換個地方住好了。」任苒沒當一回事地說,「反正那個招待所我也住膩了,同事小紅說她打算去關外一個電子廠做事,那邊有宿舍,我跟她一塊兒過去好了。」

「在流水線上做事也許比在超市理貨更累。」

「受不了的話,我不會硬撐下去的。」她回答得十分乾脆。

祁家驄已經將車開到了一個酒店的停車場,他帶任苒下車,走出停車場,卻並不進酒店,而是直接走出去,過了一段距離後,他順手將寶馬車鑰匙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任苒詫異地看著他的舉動:「這車是那個小姐說的朱總的吧。你怎麼——」

「別多問了,我不可能回去還車給他。」

任苒有幾分不安:「你上次說要消失一段時間,這次過來找我,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祁家驄懶洋洋地說:「待在家裡坐著,一樣會有麻煩,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他看看手錶,說:「任苒,我得走了。」

任苒點點頭,「等我再賺一點錢,會去買一個手機。」

祁家驄笑了:「你這性格,小事情哭得稀里嘩啦,碰到大事倒接受得比誰都快,我還真服了。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個新號碼,要有急事找我,可以打這個電話。」

任苒拿出筆和小本子,認真記下號碼,然後看著街道路牌:「這邊我沒來過。你先走吧,我自己去找公交車站。」

祁家驄正要舉手招計程車,她卻回身緊緊抱住了他,依戀地將頭貼在他胸前:「抱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祁家驄遲疑一下,抱緊了她。他發現,果然正如他收緊雙臂之前遲疑的那樣,他覺得再難放手了。

他在廣州隱居的一個月里,她曾多次無聲無息潛入他夢中,他醒來後總有些惆悵。這是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情緒。

此時,在初秋深圳的街頭,這樣抱著她,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烏黑的頭髮、細膩的皮膚、輕柔的聲音、溫軟的觸感……不知道什麼時候,化為不具體的回憶,一點一點滲透進了他的感官里。正是這種微妙得讓他不及防備的滲透,驅使他冒險來到深圳,而且絲毫不後悔自己的行為。

「願意去廣州住一段時間嗎?」他突然下了決心,在她耳邊問。

她迷惑地抬頭看著他,弄明白他的意思後,臉上一下煥發出光彩:「真的嗎?你肯帶我走,是真的嗎?」

「我想了想,把你帶在身邊,總比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讓人搶、讓人偷、讓人查身份證、暫住證,要來得放心一點兒。」

這個平淡的回答也沒有掃任苒的興,她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跳起來親他的嘴唇:「我愛你,家驄。」

他並不回應這個甜蜜的表白,只抱一抱她,然後招手攔停了計程車。

任苒隨祁家驄到了廣州,一路上,祁家驄關掉手機,保持著沉默,不肯再回答她的問題,神態不自覺流露出煩躁,後來便索性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似乎十分疲憊,他的神情讓任苒有些忐忑不安。

深圳到廣州全程不過100公里左右,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廣州的城區看上去比深圳要喧鬧雜亂得多,狹窄的街道,高聳的大樓,到處是川行不息的攘攘人流。

祁家驄租住的公寓地段良好,位於珠江邊高檔住宅區內。一走進公寓,任苒就吃驚了,皺一皺鼻子:「什麼味道?」

他沒在家開伙,只請了鐘點工一周上來打掃兩次,還沒到時間,房間自然保持著他幾天前匆匆離開時的原樣,倒也並不算雜亂。只是客廳一角放了成箱的威士忌、啤酒與紅酒,茶几上擺著一瓶喝剩一半紅酒,酒瓶敞開著,旁邊放了一隻玻璃杯,裡面還殘留著小半杯酒,密閉的房間空氣中瀰漫的自然是酒的酸澀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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