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與君初相識 第三章

任苒下了車,拖著步子走過去,坐到祁家驄身邊:「謝謝你。」

「別客氣。」

「你沒見過像我這麼任性的人吧。」

「年輕女孩子有任性的權力,不過,」他自己吐出一口煙霧,笑了,「我確實沒見過哭得像你這麼傷心的。」

任苒怔怔看著前方波光粼粼的暗沉湖面:「我真的很難過。」

「我明白。現在好受一點兒了沒有?」

「不知道,不過再哭不出來了。」

「慢慢你會發現,不管多難過的事情,也是可以挨過去的。」

「真的嗎?我很懷疑你的理論。」任苒慘淡地笑,「我媽媽兩年前去世了……」

她頓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跟一個陌生男人講起這件事。可是她的心頭彷彿壓了一塊巨石般沉重,再不講出來,她有承受不了的窒息感覺。

祁家驄只輕輕「唔」了一聲,並不多說什麼。黑暗中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是禮貌的敷衍還是漠然,顧自講下去。

「她得的是癌症,據說那種癌症只要治療得當,康復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是她掙扎了四年,還是……她去世的時候,只有42歲。」

那段漫長得如同看不到盡頭的日子重新回到任苒眼前。

不同醫院的病房,婦科、腫瘤科、外科、放射科……各科專家會診,進進出出的醫生,點點滴滴落下的輸液藥水,刺鼻的消毒氣味,面無表情的護士……

她在恐懼中偷偷找來病歷,辨認如同天書一般的病情診斷,再悄悄去圖書館和網上查資料,對照那些專有名詞,努力想弄懂其中的含義。隨著治療的過程,她有時滿懷希望,有時又絕望,握著祁家駿的手失聲哭過後,在帶著憐憫的親友面前強作鎮定,清楚意識到勉強微笑的父親其實神情慘淡……

「我很傷心,不過,我不管怎麼傷心也知道,媽媽走了,不可能再回來。她希望我好好生活,我如果慢慢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傷心了,想著她的時間沒以前多了,她也不會怪我,反而會為我開心。」

「這樣想當然是對的。」

「我以為我爸爸跟我一樣傷心,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媽媽,我也盡量剋制自己,不去觸動他。聽他的話,搬家來這裡,遠離讓他傷心的地方。可今天我才知道,我實在是天真得可笑。」

「小姐,不要太偏執。一個喪偶的男人再找女朋友,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罪過。」祁家驄扔下煙蒂,拿出另一隻煙點燃,打火機火焰瞬間一亮,襯得他清瘦的面孔依舊沒什麼表情。

任苒咬牙冷笑一聲:「真的嗎?如果這個男人是在他妻子還健在時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呢?如果他一直欺騙他生病的妻子,甚至是眼睜睜等著她死,好給另一個女人騰出位置來呢?」

祁家驄默然一會兒,淡淡地說:「抱歉,我沒法按你的要求對這種事情做道德評判。」

任苒猛地想起他身為祁家私生子的身份,一下閉緊了嘴唇。

祁家驄吐出一口煙霧,回過頭來看著她,神態冷靜:「祁家駿想必把我的來歷告訴你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種事,阿駿不會隨便跟人講。」

「是呀,這是他家的家醜。看來每個家庭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你趕在今天一下子知道了成人世界這麼多罪惡,難怪受衝擊。」

任苒被他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激怒了:「你總是這樣漠視別人的痛苦嗎?」

祁家驄笑了:「不然怎麼樣?我要跟你來一個痛苦比賽,證明我比你更慘,才算安慰你嗎?」

任苒勃然大怒,站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你的腳不能用力,等我抽完這隻煙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

「得了,別任性,就算不要我送,你也欠我的情了。再怎麼說,是我送你去的醫院,我的車、我的衣服全被你弄得血跡斑斑,更別說我載著你轉了這麼久還沒吃晚飯。」

任苒啞口無言,借著昏暗的路燈光一看,他的白襯衫胸前與衣袖上果然沾著暗紅的血跡。她一向家教嚴格,並不刁蠻,頓時自覺理虧:「對不起,等下找個地方給你洗車,你想吃什麼,我買給你,襯衫我也另買一件賠給你。」

「那倒不用。」祁家驄暗暗好笑,拍下身邊的椅子,「坐下。」

任苒只得乖乖坐下,一時十分局促。好在祁家驄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抽煙,暮春的晚上,湖面吹著微風,他吐出的煙霧在兩人之間繚繞散開,並不剌鼻。一隻煙吸完,他扔下煙頭,攙起任苒,送她回到車上。

祁家驄並不徵求她的意見,直接將車開到了宿舍區的石階下。任苒也不多說什麼,預備等他走後,自己再回宿舍去。

可是他停好車,開了車內的燈,回頭看向她:「任小姐,我跟任教授今天下午才正式認識,而且是有人堅持讓我們見面,說不上什麼交情。每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每個人都有權有自己的好惡愛憎,所以我也不準備勸你原諒你父親。不過我真的覺得,恨一個人,是一種很消耗感情跟體力的事情,尤其要恨一個你一直愛著的人。」

「如果有人欺騙了你,你會恨那個人嗎?」

「別問我這個問題,你理解的欺騙肯定跟我不一樣。」他淡淡地說。

「得了,算我什麼也沒問,你就當我幼稚好了。沒錯,我一直愛他,可是我一想到以前我有多愛他,可能以後就會有多恨他。」

她悻悻的語氣似乎再度逗樂了他,「小姐,你的感情來得很強烈,我還是直接回答你的問題吧。你父親欺騙的那個人是你母親而不是你,哪怕你是他女兒,他也沒理由向你公開他的私生活,你現在只是在下決心準備去恨他,因為你覺得只有這樣,才算對得起你母親。」

「你可真是夠自以為是的,你憑什麼這麼推斷?」她一下被他這個理性而冷淡的語調激怒了,「照我看,你這人非常冷血,大概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可言,所以才會有這種自以為冷靜客觀的優越感。」

她猛地拉開車門下車,卻忘了右腳不能用力,剛站定便一陣巨痛,呻|吟了一聲,祁家驄也下了車,趕過來扶住了她,她惱火地單手推拒著:「你別管我。」

「好了,別倔強了。」

他輕鬆地抱起她,臉離她離得很近,她可以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煙草味道和屬於男人的氣息,這已經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抱起她了,可她頭一次有這個意識,臉頓時不受控制地紅了,本來推著他的左手停在了他的胸前,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沉穩,她觸電般縮回,護住包紮著繃帶的右胳膊。

他抱著她慢慢走上石階:「其實我一向不是一個寬容的人,並沒有資格佈道,而且我也從來不相信有無條件原諒這回事。」

她恨恨地說:「這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好吧,別勉強自己原諒,可是也別勉強自己去恨。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淡漠,可能對你來說最輕鬆。」

幽暗之中,他聲音低沉濃厚得如同四周的夜色,說話的氣息不疾不徐噴到她面孔上,帶著淡淡煙草味道。除了祁家駿以外,她頭次與異性這樣接近到親昵的程度,這和跟祁家駿在一起時那種沒有性別感、不會引發任何遐思的親密無間完全不同。

如果她不是被才發現的這樁私情深深困擾,她會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呵哄的姿態中帶著她所不熟悉的誘惑感。然而她已經受到了影響,她突然心亂如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想回家,我今天不想看到他。」

「你在車上睡著的時候,你父親和男朋友都再次給我打了電話。」

「男朋友?阿駿嗎?」

「他們實在不放心你跟我在一起,」他已經抱著她走進了單元樓道,黑暗中他的聲音中含著調侃的笑意,「我答應了他們,一定會送你回家,所以,別任性了好嗎?」

她只得點點頭。

外面的路燈遠遠透了進來,照得樓道有一點微弱的光亮。任苒清楚知道樓道里裝有聲控照明開關,只需咳嗽一聲就能發光。可是她竟然沒法發出一點聲音——她倚在他懷中,臉已經不受控制地熱得發燙,她害怕讓他看到。黑暗的掩飾也如此徒勞,她清楚知道,此時她的心正「怦怦」激烈跳動,彷彿要衝出胸腔,是不可能瞞過這個正牢牢抱著她的男人的。

他很快上到了三樓,按響門鈴,門馬上打開,任世晏與祁家駿同時出現在門口,祁家駿馬上伸手要接過任苒,祁家驄只說:「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任世晏忙說:「謝謝你,家驄,請進來。」

祁家驄進去,將任苒放到沙發上,囑咐她:「好好休息。」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點了點頭。他直起身子,有條不紊轉告了醫生說的注意事項,跟任世晏告辭,轉身走了。

任苒不理會父親與祁家駿,一拐一拐回自己房間拿了衣服,徑直走進浴室,她對著鏡子一照,不禁大吃一驚,鏡子里的她頭髮凌亂,額角擦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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