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與君初相識 第一章

在12歲以前,任苒的生活可算是幸福得沒有一絲缺憾。

她父親任世晏在南方家鄉Z市的Z大法學院任教,母親方菲在Z市圖書館工作,他們家住在離Z大不遠的一個獨居院落內。

那套房產是任世晏做傳教士的祖父遺留下來的,不大的庭院內,一棵樟樹生長得枝繁葉茂,據說樹齡超過60年。在晴朗的日子裡,樹葉將灑落院內的陽光篩得光影斑駁。紅磚黑瓦的兩層樓房透出年代久遠的感覺,朝西的一面牆上爬滿了爬牆虎,看上去生機盎然,多少掩飾了房子年久失修的頹態。

任苒從小便適應與大學校園比鄰而居的寧靜生活,更愛那套房子裡面度過的所有幸福的時光。身為著名法學家、教授的父親和性格溫柔的母親對她既要求嚴格,又寵愛有加。

父親的世交祁漢明的兒子祁家駿與她一塊兒長大,兩人如同兄妹般相處,讓她根本沒有獨生子女通常會有的孤獨感。

她覺得她的小小世界十分完整。

然而,任苒的母親方菲在女兒12歲時病倒,那一年任苒剛上初中。經過不同醫院的專家診斷,方菲被確診患有子宮癌,從此開始纏綿病榻。

任世晏悉心照顧妻子,但是他畢竟工作繁忙,除了上課、帶博士生,還要做課題著書,時不時要出差去外地開會講學。任苒很快習慣了三點一線地往返於學校、醫院和家中,將作業帶到醫院做,她學會了看護媽媽,同時也眼看著媽媽在病痛折磨下慢慢瘦弱憔悴。

方菲先做手術切除病灶,再做化療,忍受厭食、抑鬱、嘔吐、掉頭髮的折磨,然而癌細胞還是已經轉移擴散,侵蝕了她身體別的器官。

漫長的治療過程,對病人和親屬來說,是一場共同的折磨。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方菲都漠視病痛,表現鎮定,從來不訴苦不抱怨,她和女兒一起讀書、談心,督促她好好學習,對著丈夫保持微笑,這樣的勇氣讓所有人驚佩不已。

任苒16歲那年的冬天,方菲在醫院裡去世了。

那時正值上個世紀90年代末期,提前幾年便有人搬出各種神奇的預言,爭論世界是否已經快到了末日;有人卻在歡呼雀躍,迎接千禧年的到來,認為地球將翻開一個新的篇章。

任苒沉湎於喪母的傷痛,突然之間變成一個沉默的少女,對於周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安葬妻子後,任世晏注意到女兒的狀態,決定換個環境。他離開Z大,應聘到中部省會城市H市的一所財經政法大學任教,同時讓女兒跟著轉學過去。任苒沉浸在傷心之中,沒有反對。

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後,任苒提不起情緒來適應。她變得更加陰鬱內向,頭半年時間裡,在這邊的生活過得十分糟糕。她既討厭此地與故鄉完全不同的暴烈氣候,也不和新同學交往,成績更是一落千丈。

任世晏正為女兒擔心不已時,祁家駿參加高考,並報考了他任教的大學,讓父女二人都喜出望外。

任祁兩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任苒的祖父那一輩,雙方完全知根知底。任世晏與祁家駿的父親祁漢明是老同學加好友,與祁家駿的母親趙曉越曾是Z大的同事,兩家人一直來往密切。

在任苒母親的葬禮上,任世晏要強忍悲痛處理各種事務,無暇照顧女兒。祁家駿一直握著哭得幾至暈厥的任苒的手安慰她,所有的人看著這一對沉默的悲傷少年,都只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來得自然而純真。

祁家駿過來上大學後,差不多每天來任家陪任苒一塊做功課,她總算振作起來,漸漸擺脫了孤僻,在高中最後一年裡埋頭學習,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任世晏驚喜之餘,更加默許了他們的出雙入對。

雙方家長的想法似乎達成了默契,只是任苒並不認可。她承認,她與祁家駿的關係比一般朋友來得更為密切,甚至比一般兄妹更友愛,可是離真正談戀愛,卻很有一點兒距離。

一起長大、太過熟悉,沒有心跳的感覺,當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任苒覺得這個看似溫和,其實性格複雜、放任不羈的漂亮男孩子是知己好友,卻並不是自己期待的男友。

從小到大,她眼看著祁家駿不停結交女友,毫無妒忌之意。在她看來,那樣少男少女之間的分分合合,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基於青春期騷動的社交活動,並不吸引她。她想要的是「更激烈的感覺,能淹沒自己的愛情」。當她直言不諱講這話時,祁家駿大笑,揉一下她的腦袋:「少女思春真可怕。」

「不許笑我。我知道我爸和我媽那樣的婚姻很幸福,他們是恩愛的典範。可是由同學而戀愛、結婚,未免太平淡,沒有一點波瀾起伏。」

祁家駿聳聳肩:「據說很多人想要一個平淡的幸福也要不到。」

任苒知道他父母的婚姻多少有問題,家庭氣氛常年緊張,「平淡的幸福當然不錯。可是我就不信,難道你現在就開始想要那種生活了。」

祁家駿微微出神,他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英俊面孔,平常總有一副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姿態,對什麼都表現得不認真,偶一沉思,臉上神態便有了一點陰鬱。他隨即搖頭笑了:「我對婚姻沒嚮往,想不通人為什麼要找麻煩結婚。我也不知道我具體想要什麼,也許我想要一個有夢露身材的女朋友也說不定。」

任苒發育偏遲,到了高中才開始長個子,一向引以為恨,她看看自己纖瘦的身材,咬牙說道:「可見男生都是視覺動物。」

「好吧,但願那個能將你淹沒的男人愛的是你的靈魂。」祁家駿對她的小女生腔一向既輕視又容忍。

相貌英俊、家境富有的祁家駿從讀中學起就十分受女孩子歡迎,甚至他那個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性格也被充滿浪漫想像的女生視為了他的魅力之一。他和任苒一直如同兄妹般相處,任苒成天匆匆往返於學校與醫院之間,沒一個女孩子想到去妒忌她被祁家駿放在優先位置。

上了大學之後,那些喜歡祁家駿的女孩子當然不再滿足於遞下一小紙條、一塊兒看場電影、放學時同路回家順便說點兒廢話這種相處模式,看到他身邊突然多出一個軍訓後曬得黑黑瘦瘦的新生,不免會疑惑地上下打量她。

任苒對自己的容貌評價十分客觀,她五官長得像她父親,輪廓繼承了母親的清秀,小小的面孔上有著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算不上驚艷的美女,也完全不用自慚。儘管被祁家駿的仰慕者這樣用評估的眼神審視,可並不妨礙她開始喜歡大學生活。

喪母的悲痛漸漸沉澱到了心底,又脫離了瀰漫著緊張升學氣氛的中學校園,滿眼看到的都是意氣飛揚的同齡男女,她的心境一下明朗了起來,慢慢恢複舊時的開朗性格。

她鼓勵祁家駿跟人約會:「那個打扮得蠻吉普賽的高個子女孩看著好有氣質。」

祁家駿吃不消她的審美:「你看多了三毛,見人長發中分,披披掛掛的打扮,兩眼幽深欲語還休就覺得是氣質了。拜託,我接受不來這一款。」

過不了幾天,她轉而大力推薦一個身材惹火的女生:「這麼標準的尺寸,不是正合你的期望嗎?」

祁家駿的態度倒是無可無不可,只要對方感覺還好,他並不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是在他們約會後,任苒纏著他問他新女友的發育秘訣,他哭笑不得了:「我跟她沒熟到討論身體的地步。」

她不罷休,繼續追問兩人相處的細節,直問到祁家駿招架不住求饒。

祁家駿比任苒大2歲,任苒上學早,只比他低一個年級。他們從小在一起聊天就十分坦白,講各自隱秘的願望、煩惱、恐懼、悲傷、迷惑,認定對方是最值得交談與託付心事的對象。

可是男女交往的私密又豈是別的少年心事可比,祁家駿知道任苒生活十分單純,而思想則過份活躍,他再沒把換女朋友當回事,也覺得沒辦法挨義氣挨到事無巨細彙報,以滿足她少女好奇心的地步。

「你還是趕緊去找那個會把你淹沒的人戀愛吧,多失戀幾次沒關係。等到了30歲,我們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可以考慮結婚。」

「哼,我不像你這麼沒操守,找不到感覺,我一輩子都寧缺勿濫。」

「我連大學專業都是家裡開會決定的,更別提以後的婚事了。」

祁家做著規模不算小的皮革製品出口加工生意,在老家Z市商界頗有名聲,祁家駿又只有一個姐姐祁家鈺在澳大利留學不歸,他當然早就意識到家裡對自己的期望。他嘆一口氣,笑道,「現在他們由得我玩,不過將來我肯定沒有按自己心愿寧缺勿濫的自由,如果能完全按我自己的心思來,我寧可不結婚。」

「我才不信祁伯伯趙阿姨會那麼狠,非要逼你跟一個你不喜歡的人結婚,你的問題是你喜歡的人太多了,對誰都不夠認真。」

祁家駿大笑了:「你懂什麼叫認真?」

「認真就是認定一個人,永遠喜歡對方啊。」

「太幼稚了,你不允許人有變心和反悔的權利嗎?」

任苒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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