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色降臨,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先是一滴兩滴零星落下,隨後漸漸密集起來。細雨霏霏,濡濕了任苒的頭髮,再順著衣領流進去,背上竄過一陣涼意,她才驚覺,迷惘地抬頭,雨絲如牛毛般斜斜落到臉上。

淚水混合著雨水流到她嘴裡,如同海水般帶著咸澀的味道。哪怕面對的是夜幕下空曠的湖面,周圍沒有一個旁觀者,她也再做不到像少女時期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嚎啕,時間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她所有情感的放縱波動,讓她只能默默流淚。但跟她過去體驗的一樣,眼淚的宣洩並不能帶走心底的苦澀,無聲的哭泣也一樣非常消耗體力。她精疲力竭了。

她拿出調到靜音的手機,看看錶,接近七點鐘,上面顯示有田君培打來的未接電話,她實在提不起精神立刻回撥,將手機放回口袋,扶著欄杆站起身,抹一下臉,轉身向賓館走去,剛下木質棧道,有兩個人迎面走來,竟然是陳華和呂唯薇。

任苒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可是避無可避,陳華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借著昏暗的路燈量她,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下雨了。」她答非所問,甩脫他的手,顧不得呂唯薇複雜的目光,急急跑進賓館。

任苒回了房間,拿條浴巾草草擦一下頭髮,急忙收拾東西。本來她預計今天告別晚宴會很晚才能結束,打算到第二天結算報酬後再回家,但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然而打開房門她就怔住了,陳華正站在外面走廊上,她進退兩難,僵在原處。

「出什麼事了?」陳華再次問她。

「沒事,我有點兒頭痛,打算回家休息。」

陳華拿過她拎的旅行袋,簡短地說:「我送你回去。」

他跟過去一樣,開著一輛黑色賓士,就停在飯店門外,雨比剛才下得大了一些,車子平衡地行駛著,雨水刷刷地落在車上,雨刮有節奏地擺動著,襯得車內安靜得異樣。

她坐在后座上,合上了眼睛。她沒有撒謊,她的鼻子堵塞,頭痛欲裂。連續一周時間白天不停忙碌,精神高度集中,晚上只睡五六個小時,本來已經體力透支,現在失魂落魄,根本無力再跟他爭執,當然很感謝他沒有繼續追問什麼。

車子駛到任苒住的公寓下面,陳華下車繞過車頭攔住她:「我送你上去。」

她接過他手裡的旅行袋,並不看他,「謝謝陳總,不用了。」

任苒回到家,丟下旅行袋準備洗澡,但電熱水器一周沒用,打開後水燒熱需要一段時間,她只得換了件家居服,歪在沙發上等著。

她獃獃坐了一會兒,目光落到茶几上放的那本《遠離塵囂》上,她急急拿起來,幾乎不假思索地翻到了第五十三章,找到了那個段落。

「……特羅伊倒下了,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了,槍彈的鐵砂絲毫沒有分散,而像一顆子彈一樣穿進了他的身體,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喉鳴——一陣攣縮——身子一挺——隨後,他的肌肉鬆弛了,一動不動地躺在了那裡。」

她的目光定在這幾行字上,最初她看這本書時,一心想的是揣測母親當時的心境,當然,母親跟書中人物的生活沒有什麼關聯,而現在,她竟由這個可怕槍擊場面想到了祁家駿,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再不用去看巴絲謝芭的一系列反應了。當然,生活在那個遙遠年代的女主角經歷的一切跟她沒什麼相似之處,可是命運的悲劇如此無處不在,生活的劇變來得根本不可抗拒。巴絲謝芭最終走出了陰影,而她呢?她放下書,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門鈴突然響起,她疑惑地起身看著貓眼,站在門外的是田君培,她有點意外,連忙打開門,「君培,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田君培手裡拎著個提袋走了進來,臉上的神情多少有些異樣,他走到餐桌邊,從提袋裡取出一個飯盒,再拿出兩盒葯遞給她,「小苒,過來喝點粥,然後吃點阿斯匹林和感冒藥。」

任苒更加意外,「你怎麼知道我頭痛,沒有吃飯?」

「我剛才在樓下碰到陳華了,這些是他買的,他讓我帶上來。」

任苒尷尬地「哦」了一聲,遲疑一下,解釋道:「今天是他送我回來的。」

田君培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沒接我電話,我很不放心,開車去湖畔賓館找你,結果到門口時,正好看到你上了他的車。」

任苒更加無話可說了。

田君培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吃醋了,本來打算走掉,可再一想,你應該有你的理由,於是我又過來了,結果碰上他給你買東西過來。」

任苒苦笑,「該我說對不起,君培,恐怕我的理由說出來都很瑣碎。我知道你給我打了電話,可我先是沒聽到,後來頭痛很厲害,本來打算回來再打給你。我知道,我不該上了他的車……」她無法措辭,決定實話實說,「我太累了,懶得多想。」

「算了,現在別說什麼了,你臉色很不好,坐下來趁熱喝點粥,再把葯吃了,早點上床休息。」

任苒上床睡了以後,田君培替她關上燈,走出來回手帶上門,下樓以後,他四下看看,陳華的那輛黑色賓士早就開走了,他不禁自嘲地想,那個男人當然不會做出守在樓下等他離開才放心的舉動。

事實上,陳華似乎早知道他的存在,而且並不大認為他的存在有任何威脅。

他們在樓下相遇時,他錯愕之下,還沒來得及說話,陳華就很自然地將手裡的提袋遞給他,聲音平和地說:「田律師,任苒有點兒不舒服,請把這個帶上去,裡面有粥,還有阿斯匹林和感冒藥,讓她吃了之後早點休息,如果她明天還不好,請記得帶她去看醫生。」

交代完畢後,陳華轉身離開,田君培立在原地,一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當律師以來,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處理過各種各樣離奇的案子,經歷過同齡人不曾經歷的場面。他自問就算還沒有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涵養,也已經非常鎮定,等閑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與控制。然而那個名字普通的男人不動聲色之間,已經掌控局勢與氣氛,顯然由不得人將他划到普通人行列里。

一個一向自信的男人,突然有這種認知,當然不會感覺愉快。他努力讓自己恢複冷靜,卻情不自禁想到他以前經歷的戀愛。

讀中學時,有女生給他遞紙條,這件瞞著老師悄悄進行的事,本身的刺|激勝過了與那女孩子的約會。

到了大學後,他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戀愛,持續了近一年的時間。可是現在讓他想那個女朋友的樣子,已經是模糊不清了,他唯一有印象的事,倒是同時有另一個男生追求那女生,比他投入得多,還曾約他談判,要求他退出,說到激動處,居然流下了眼淚。他詫異於對方的一廂情願與幼稚,又有些替他的軟弱感到羞恥。

那個女生夾在中間,多少表現出了動搖。他並沒有太多耐心,主動放棄了。她後來給他發了長長的郵件,斥責他的冷漠,說永遠不會原諒他。不過幾年後他們再見面時,他們相逢一笑,相談甚歡,非常自然默契地不再提起往事。

他想,年少時的荒唐與熱情,反正是用來浪費的,誰會把那麼輕飄飄的戀愛處理成一場刻骨銘心的傷痕,未免就是毫無意義的自虐加文藝腔了。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頭一次想到,也許任苒經歷的感情不同於他。他根本無從知道,她出走得那麼決絕,談及舊情時毫無眷戀之間,到底有多少是為了向她自己證明,她已經徹底放下年少時的一段感情,擺脫了陳華的影響。

田君培剛回到公寓,正準備繼續處理公事,接到了他媽媽打來的電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新交的女朋友是怎麼回事?我和你爸爸從來不過多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不願意看到你輕率。」

他自然知道媽媽為什麼會有此一說,「鄭悅悅還跟您說了什麼?」

他媽媽沒好氣地說:「你不要想當然,悅悅什麼也沒說,只不過老鄭跟我們約著談了一次。」

「這又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很難保持心平氣和了。

「君培,你對長輩怎麼能這種態度,你鄭叔叔是關心你。」他媽媽馬上頗為嚴肅地指出來,「老鄭很誠懇,說他的確希望你能跟悅悅交往、結婚,可是他知值兒女的事情勉強不來,他還說,他一向欣賞你,就算你不能成為女婿,也是他的世侄。他只是不想你匆忙跟悅悅分手,就跟一個來歷不清的女孩子攪到一起,這也是我跟你爸爸最擔心的事情。」

「媽,我來這邊工作以前,就已經跟悅悅明確分手了,也的確交了新的女友,她叫任苒,不存在什麼來歷不清楚這個問題。」田君培不願意在電話里多說,他知道什麼對於他的父母來講最有說服力,「姓父親任世晏是著名法學家,現任Z大法學院院長,她從澳洲留學回來,目前從事翻譯工作。」

他媽媽果然吃驚了,她在科技部門工作多年,見過世面,倒不至於為任世晏的頭銜震懾住。只不過和老鄭談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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