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這天下午,田君培難得有空,開車送任苒到湖畔賓館,參加一個大型國際金融與匯率政策研討論壇的現場翻譯工作的面試。

說起來,這份工作是田君培所里的助理小劉介紹給她的,那女孩子通過田君培要來她的電話,告訴她說,這個論壇由中部省份聯合主辦,規格高,規模也很大,最重量級的嘉賓是邀請了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經濟學家出席,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外籍專家,學者以及銀行家過來,急需一批高水準的翻譯。

「書面翻譯沒問題,可是我沒做過同聲傳譯。」她不免猶豫,「而且現在還接了一本書稿的翻譯,也沒有太多時間。」

小劉十分熱心地給她打著氣,「我做過,沒你想像的那麼複雜,而且現場需要的不止是同聲傳譯。我的老師在做會務組織,打電話非要我過去兼職,可所里現在實在太忙,我沒法去,只好答應盡量幫他找有金融或者經濟學背景的翻譯。任小姐,你的英語水平很不錯,而且又熟悉金融業,還是過去試一下吧,前後不過八天,不會佔用你很長時間,待遇還不錯。」

任苒考慮了一下,也想嘗試一下自己的口譯能力,於是答應了下來。

進去以後,她到了標著會務組的房間,發現那個大套間里人來人往,好不嘈雜。她找到負責組織工作的蔣老師,送上自己打的一份簡歷和畢業證。蔣老師看完資料,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便用英語一連串地開始提問,這自熟難不倒她。在翻譯完他指定的一篇短文後,他馬上講明報酬,「Renee,這個報酬你能夠按受的話,明天開始上班,參與會務接待,協助會務翻譯,記得帶行李過來,八天時間恐怕都得往在這邊。」

出來以後,任苒把這個看上去潦草倉促的面試過程講給田君培聽,他也好笑。

「已經到這裡來了,我們去前面的一個農家風味餐館吃飯吧。」

「又是以安推薦的嗎?」

「還真沒猜錯。據他說,那裡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種野菜,有一道菜是把新鮮的柳樹嫩葉用鹽腌漬,做成冷盤,別有風味。至於榆錢、槐花、薺菜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

那家餐館就在幾公里之外的湖的另一端,裝修得十分有田園情趣。他們到那裡時,時間還早,於是停了車訂好位置,先去湖邊散步。

這個湖水域廣闊,湖面上常年有省賽艇隊在集訓,遠處一隻接一隻皮划艇貼著水面疾行,掠過他們的視線,隱約傳來教練拿著喇叭大聲吆喝,卻也不顯得嘈雜。近處是沿岸垂柳,漢江市的春天來得十分急躁,幾乎隔幾天,柳樹就突然萌出細細的鵝黃色葉子,如煙霧般籠罩住光禿禿的樹枝。風軟軟拂面吹來,已經不帶絲毫寒意。如此景緻和天氣感雜著心情,他們郡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

「這個城市就這一點好,市區裡面既有大江,又有大湖,讓人簡直疑心這裡不是一個工業城市。」

「我媽媽去世後,我爸調動工作,把我帶過來,怕我不開心,帶著我四處轉,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一年你多大?」

「16歲。」

田君培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以前一定是個脆弱敏感的孩子。」

「嗯,沒錯,敏感脆弱、愛鑽牛角尖、矯情、自我、固執、怕孤單……總之是個很難纏的姑娘,現在回頭看過去,有時簡直忍不住驚訝,好像我跟她不是一個人。」

「真有這麼大變化嗎?」田君培也有幾分驚訝。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任苒就是在那個年齡階段與陳華那樣成熟的男人相遇。是和他那場短暫的戀愛改變了她,還是時光將她雕塑成了現在的模樣?

任苒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是呀,變化太大了。不要老說我了,你以前什麼樣,我是說成年以前?」

田君培聳聳肩,「我好像一直這個樣子,沒什麼變化。生活太順利了,一路上最好的小學、中學、大學,所以說總處在順境里的人通常很無趣,我猜在別人眼裡我就是這個樣子。」

任苒禁不住笑,「你似乎是在自我批評,可我聽出了自負。」

「是嗎?別人都說我再謙虛不過了。」

「你言辭舉動都謙遜有禮,可骨幹里不時流露出驕傲。」

這個評語讓田君培也笑了。從小到大,他父母家學淵源,家教嚴謹,一向都以謙謙君子、循循儒雅之道約束他,要求他任何情況下不可以狂傲輕佻。他也時刻提醒自己,不以智力上的優勢自炫,但修養歸修養,個性歸個性,他當然最清楚自己潛在的自負。

「希望我沒自大到今人討厭的地步。」

任苒抿著唇笑,搖搖頭。

田君培站住腳步,撫著她被風吹得斜斜揚起的短髮,他的手指插入她的髮際,動作輕柔如風。她垂下眼帘,暮色之中,她的面部白暫細膩如精緻的骨瓷,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有著一個濕潤的弧度。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她紅了臉,避開了他的嘴唇,小聲說:「旁邊好多人。」

不遠處的確有一排釣魚人,不過他們都專註於湖面浮標的微微波動,根本沒有朝他們這邊看。田君培依舊摟著她,「小苒,我……」

她猛然抬起眼睛,打斷了他即將說出口的情話:「對不起,君培,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講清楚比較好。」

他心底一沉,似乎預感到她要說什麼,然而他同樣充湍無名的疑問,急需一個「講清楚」來釋放。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愛著你。」

「至少願意跟一個人在一起,才談得上愛吧?」

「我想來想去,這樣對你,還是不公平。」

田君培有點惱火地看著她,「你一定要我反覆承認,我願意接受這種不公平嗎?」

「君培,我剛才說了,十幾歲的時侯,我是個難纏的姑娘,後來變了很多,並不是說那些缺點我通通改掉了,我只是……怯懦了,不敢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以為付出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更不敢安然享受一份也許回報不了的感情。」

「我期待的講清楚可不是這樣的。不,小苒,我們是在戀愛,不是在訂立契約,明確雙方有多少義務,有多少權利,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我喜歡你,現在聽到你也喜歡跟我在一起,我很高興。如果有一天,我不滿足於你始終不清楚愛不愛我,我會告訴你。」

他的聲音清晰,條理明確,任苒再度覺得辭窮,她只能說:「那好,君培,我不知道關於我的過去,我該說些什麼才算是講清楚了。或者這樣吧,你覺得有疑問的不妨問我,我盡量坦白回答。」

這個提議讓田君培哭笑不得,「等到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過去,我會很開心。可是我不打算跟你玩這種問答遊戲,這不是分享,而是坦白交代,我不需要。我唯一的疑問是,你想跟我繼續下去嗎?」

任苒長久沉默著,就在田君培幾乎已經忍耐不住的時候,她投入了他懷中,將臉緊緊貼在他胸前,輕聲說:「君培,我很矛盾,怕自己這樣太怎麼了。」

這依然不是田君培希望聽到的答案,可是抱著她,他想他差不多別無選擇。

隔天一早,任苒便提個簡單的行李去會務組報道,她被分派參與接待,國內外各路嘉賓開始陸續過來,她從會務中義領取名單,馬上跟隨司機奔赴機場,舉著姓名牌接機,將他們送上車帶回賓館安頓好,然後幾乎毫不停頓地再度出發,當天接完最後一趟晚點的航班,回到賓館已經是午夜時分,她累得精疲力竭,只草草洗了澡,倒頭便睡著了。

第二天的工作仍然如此,嘉賓來得更集中,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來去匆匆,拿到當天的接待名單後,任苒很是意外,排在第三位的居然是她在澳大利亞Monash大學學習金融投資學時師從的教授亨特先生。當身材高大魁梧的亨特從到達口走出來,也馬上認出了她。

「Renee親愛的,在這裡見到過去的學生,真是一個意外驚喜。」

她擁抱他,「亨特先生,你越來越年輕了。」這倒不是一句客套話,眼前的亨特曬得黝黑,更重要的是沒有了教她時那略為臃腫的大肚皮,看上去十分健康,「歡迎你到中國來。」

上車以後,她跟亨特先生坐在一起。他告訴她,現在澳洲與亞洲的經濟聯繫日益緊密,他兩年前便開始主持一個中國當代金融發展研究項目,經常會到中國來,不過還是頭一次到這個城市。她介紹沿途風物,他聽得饒有興緻。她把他送到賓館,安排好房間,抱歉地說還有接機任務,現在不能陪他敘舊,又馬上動身去了機場。

到晚上她接來自美國的兩位銀行家,到達大堂做入住登記時,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頭一看,呂唯薇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身休閑的打扮,笑盈盈看著她。她想這論壇研討的主題是金融與匯率,想不到身為國際貿易專家的呂唯薇也會參加,只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你好,呂博士,歡迎過來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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