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家以後,任苒站在二十八樓的卧室窗前看下去,這時已經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靜無聲中飛舞盤旋,腳下這個城市披著銀裝素裹,顯現出一派完全不同於往日的寧靜景象。遠遠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皚皚,並且越積越厚,彷彿永遠不會停止。路上車輛稀少,路燈昏黃,寥寥幾個夜歸人撐傘艱難地走著。

這種天氣,當然很適合早早上床,擁被看書,然後酣睡。可是任苒沒有一點兒睡意,盤旋於心中的全是剛才賀靜宜與她的對話。

「好久不見,你怎麼在這裡?」

她淡淡地說:「和朋友一塊兒過來吃飯。」

這個明顯避重就輕的回答讓賀靜宜疑惑地打量她。她並不理會她的目光,反問:「賀小姐,你是過來出差嗎?」

「去年九月,陳總突然決定進軍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資計畫得到他的認可,所以派我過來全權負責這邊項目。」

「祝賀你。」

「謝謝。我想陳總並不知道你在漢江市吧。」

「我在哪裡跟他沒有關係。」

賀靜宜審視著她,目光銳利,語氣卻十分和緩地說道:「我沒猜錯的話,現在也許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面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見。」

賀靜宜畢竟忌憚她,「等一下,有一個消息我可以告訴你,陳總年後的行程已定,他會來漢江市,主持幾個重要項目的簽字議式。」

她沒有再回答。

當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賀靜宜,但她現在並沒有面對陳華的坦然。

他是來主持億鑫的項目發展,並不是為你而來——然而這個說辭安慰不了她,她從來做不到揣測陳華的行為,卻不會低估他的堅持。

漢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現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裡,相遇的可能性很小——這個想法來得比較實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賀靜宜絕對不會貿然對陳華提起她。

這一年,任苒留在漢江市過春節。

任世晏打電話,沒像往年那樣讓她回家團聚,反而囑咐她不要回去,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任世晏語氣平和地否認:「沒什麼,季方平還在跟我談判,不過肯定要等到年後才可能解決。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邊過年。」

任苒放不下心來,卻也無可奈何。

培訓機構已經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採購,便待在家裡翻譯蔡洪發給她的一份中文論文。是某位官員寫的,準備交給一本專業英語刊物上發表,雖然該官員號稱海歸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實在有限,根本不具備書面表達能力,只能求助翻譯。

任苒翻譯這份文稿時,感覺很吃力,除了必須將不夠順暢的中文表述理順,還得不斷勘誤,將某些專業上存在謬誤與歧義的地方改正過來,然後才能開始著手翻譯成英文。

這份工作既費神又乏味。她翻譯到除夕這天黃昏,實在是疲憊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來的電話,祝她新年快樂,她也說他在家裡玩得開心,放下手機後,她決定出門去走走,順便去綠門咖啡館喝一杯咖啡。

對於這個城市來說十分罕見的連目大雪終於止住,但是天氣嚴寒依舊,路邊堆滿未化的積雪,屋檐下掛著長長的水柱。空氣泌涼冷冽,彷彿直透入人的心脾。時間還早,不過路上行駛的車輛比平時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沒有多少行人,遠遠近近,不時傳來鞭炮聲,更襯得街道寂靜異常。

任苒裹著長羽絨服,穿著雪地靴,踩著殘雪,慢慢走到綠門咖啡館前,卻發現霓虹燈招牌沒有如往常那樣打開,窗帘全垂了下來,卷閘門放下一點兒,裡面有燈光,只是遠不及平時那樣明亮,還隱約有音樂聲傳出來。

她不確定地伸手推一下綠格子雕花玻璃門,門開了,裡面開著空調,和著暖氣一塊兒撲面而來的音樂讓她頓時呆住。

——我沒你悄悄想像的那麼獨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沒有找到預料中的快樂;

如果你不曾給我承諾,

我也不會計較你的模稜兩可……

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從她潛意識深處打撈出的一個夢境,可是夢境怎麼可能如此清晰、明確。整間咖啡館內空蕩蕩的,燈光昏黃,激烈高亢的歌聲轟鳴在這個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樂的空間內,似乎有一部分過去的歲月突然衝破時光的桎梏,不宣而至,來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詞和著伴奏音樂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澀澀的滋味蔓延到整個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溫潤。

……我們混跡的世界如此荒唐險惡,

我們的未來如此變幻莫測,

你卻說,大家總要學習它的規則:

誰來告訴我怎麼習慣一個又一個妥協,

做到與所有不如意講和……

她正神馳之間,音樂聲戛然而止。

蘇珊從吧台後站了起來,神情訝異:「任老師,咖啡館春節期間停業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聲,停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說:「真沒想到會又聽到這首歌。」

蘇珊一怔,「你以前聽過?」

她點點頭,「八九年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在……」她搜索一下記憶,「本地一家剛開張的酒吧,好像叫城市傳奇吧,聽到過一個叫深黑的地下樂隊唱這首歌。」

「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們樂隊的名字。」蘇珊美麗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說,「還有這首歌。我以為,這隻會是我一個人的記憶了。」

「蘇珊,我很喜歡這首歌,能不能把這張唱片幫我複製一張。」話一出口,任苒便意識到蘇珊與這個樂隊中某個人的關係,自覺唐突,連忙補充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當我沒說。春節愉快,再見。」

「請等一下——」蘇珊叫道:「任老師,我家裡還放著幾十盤這張專輯的CD,根本沒拆封。難得到現在有人記得他們唱的歌,並且還想要。回頭我拿一張新的送給你。」

「太謝謝你了。」

「你怎麼沒回家吃年夜飯,今天還跑出來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沒有問蘇珊為什麼會在除夕獨自一人待在歇業的咖啡館內,不過蘇珊顯然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師,我沒煮咖啡,不過剛開了一瓶紅酒,準備一醉方休。願不願意陪我喝點紅酒,順便聽一下這張專輯?」她有些意外,但馬上欣然點頭同意。

任苒脫下羽絨服坐下,蘇珊閂上門,拿了一瓶紅酒和兩隻酒杯走過來,然後打開音響,將聲間調得更大一些,從第一首歌放起,節奏強勁的搖滾樂再度在咖啡館內響起。

她倒了兩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勸她或者與她碰杯,顧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雲上時一樣,喝得很節制,她晃動杯子,看著酒液沿著杯壁緩緩流下,嗅了嗅味道,這酒與她喝習慣的新釀葡萄酒不同,發酵充分聞起來沒有漿果氣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讓酒的餘味佔據整個味覺,感覺味道頗為綿長有回甘。

「這酒應該有一定年份。」

「任老師,想不到你是內行。酒是別人送的,說是哪一年的解百納,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飲,不管那些事。」蘇珊仰頭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確如同喝水一樣,來得十分爽快,毫無品嘗之意。

她們默默喝著酒,再沒有說話。當然,在這樣露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根本無法交談。可是聽憑這樣的音樂包圍,卻沒有聽搖滾樂應有的投入與激動,她們平靜無波地相對坐著,喝著紅酒,顯得有幾分怪異。

然而任苒和蘇珊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沉浸於不同的回憶之中,將那個鞭炮聲響得無止無歇的世界拒之門外,享受著那一段屬於她們的時光。

「你並不幼稚,可你確實還是個孩子。」

「當一個心地坦內的孩子沒什麼不好。」

「小姑娘,我給你一點兒忠告,不要隨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樣很危險。」

「不知道為什麼,看你傷心,我忍不住會想,簡直是罪過,還是先哄哄再說吧。」

「你喜歡上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神秘感覺。」

「你實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歡你,所以決定對你慈悲。我不會引誘你陷得更深,更不會帶你回酒店房間。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應該給你的。」

隨著這張專輯復活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那樣的如吶喊般的歌詞,激烈的曲調,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懷,原來正是契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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